第28章 公子姬允
第28章 公子姬允
熱浪灼人的午後,園中草木被日頭曬得萎靡,鳴蜩嘒嘒,日光透過葳蕤如蓋的梧桐木,在庭間落成星星點點斑駁而錯落的影。
婆娑光影間,頗具眼色的子澧早已讓手腳利落的宮人搬來桌幾、茶水、涼扇等一應物事。
周王端坐在涼風習習的陰涼裏,鳳眸微阖,一手曲握扶手,一手輕攥着那截因年深歲久而幹枯斑駁的桃木簪,正細細摩挲。
姒雲坐在他左側下首,不時觑看他臉色,又擡眸眺望樹蔭之外被日頭曝曬的衆人,一個個手足無措、汗如雨下,卻不敢挪動分毫。
一盞茶功夫,九曲回廊方向倏地傳來略顯淩亂的腳步聲。
“太姜!”
聽見聲響,庭間衆人齊刷刷回過身看。
因晴光熾灼而更顯破敗的回廊下,素來端莊得體的太姜一馬當先,将侍婢随從遠遠甩在身後,遠遠瞧見祠堂內裏的情形,步子錯亂,險些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好在随行的侍婢機靈,箭步攙住了她。
院中衆人眼觀鼻鼻觀心,正不知如何是好,蓮池的另一側,又一道腳步聲破風掠影而來。
“大王饒命!奴才罪該萬死!”
衆人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是誰,只聽撲通一聲響,一道颀長而瘦弱的身影已經跪倒在庭間,不停叩首,驚起浮塵一片。
滿目氤氲裏,九曲回廊下剛剛站定的身影陡然一僵,像是突然被人點了穴,再近前不得。
梧桐樹下,浮塵悄然落定,一道蒼老卻熟悉的容顏徐徐展露在衆人面前。
“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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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樹下跪地之人,姒雲低喝出聲。
蟬鳴聲聲愈發猖狂,碎華潋滟的樹蔭下,眉頭緊蹙之人摩挲簪子的動作倏地一頓,鳳眸微微睜開,目光掠過跪地在前的巷伯姬允,繞經庭間惶惶不定的衆人,落向九曲回廊下向,暗影裏僵愣如槁木的身影,臉上倏地泛出若有似無的倦怠。
子澧會意,示意左右宮婢扇起涼風,而後上前一步,朝跪地之人躬身作了一揖,恭敬道:“公子允何出此言?今日之事與公子何尤?”
姒雲陡然擡眸。
莫不是蟬鳴太刺耳,她生出了錯覺?眼前這位兩鬓霜白、久居後宮的巷伯怎會是“公子?”
依照大周禮制,周王之子稱王子,諸侯之子稱公子,譬如後世鼎鼎有名的鄭桓公,今日的鄭伯友,亦稱王子友。
她還記得,早些時候那位迎門的侍婢曾告知,巷伯姬允來自魯國。若她沒記錯,魯國的确是姬姓諸侯國無疑,加之子澧喚他為公子允……他莫不是先魯公之後?
可魯公之子為何會入宮為巷伯,或者改用後世的叫法——太監?
“回大王的話,祠堂密室之事從建造到使用皆只老奴一人知曉,太姜自始至終不知情,還望大王明察。”
紛紛思緒還沒厘清,跪坐在前的長者仿似不聞“公子允”三字,直挺着身子,徐徐開口。
“原是如此?”
顫動不休的光影裏,周天子突然開口。
子澧連忙退後,身後的周王已款款起身,望着手裏的桃木簪,煞有介事踱了幾步,而後雙手負後,站定在姬允面前,面朝向九曲回廊方向,若有所思道:“朕記得幼時曾聽先王提起過,沇水之畔公子允,翩翩風華動齊魯,引多少王姬貴女競折腰?彼時朕年幼,卻也記不清,昔日公子允美名揚天下,為何會放棄魯公之位,來我周王宮為巷伯?”
滿樹梧桐昭昭,落下碎華作潋滟。
允伯跪在陰與陽的交界,聞言倏地一怔,只剎那,又傾身伏跪在地,神情如常道:“回大王的話,此事旁人多有謬論,實則別無隐情,只不過是老奴少時逞強鬥勇,不小心傷了根本,自那之後再不能人道。既不能承襲魯公之位,老奴心想,不若追随大王回鎬京,或許另有天地,也未可知。”
“逞強鬥勇?”周王淡淡垂眸,“魯國境內還有人敢與你動手?”
跪地之人又是一僵,許久,緊蹙起眉心,無奈閉了閉雙眼,啞聲道:“大王英明,老奴出事之地并非魯國。如大王所知,老奴幼時好游山玩水,是以時常在齊魯之地游玩,那時……是巧遇山匪。”
周王駐足習習涼風裏,好似漫不經心撩起眼皮,瞟了一眼晴光不入的九曲回廊下,又側過身,舉目遠眺滿池碧葉紅菡萏,許久,仿似自言自語般,低語喃喃道:“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俨……”
不看允伯的神情,他又若無其事坐回到原處,繼續摩挲着手裏的桃木簪,沉聲道:“方才允伯說,隔間之事自始至終只你一人知曉,言下之意,屋中物事皆是你一人置備,與旁人無尤?”
“是!”允伯垂下頭,應得幹淨利落。
周王颔首:“既如此,敢問允伯,房中這些物件從何而來?如此歸置又是何意?壬子年孟夏趙氏,乙卯年立秋齊氏……允伯是宮裏的老人,若說不知這些年份與名字之意,未免說不過去。”
蟬鳴戛然而止,婆娑落影裏,跪地之人倏地閉上雙眼。
某個瞬間,姒雲恍惚天地間靜了一瞬。濃重的哀意不期而至,罩籠他周身,湧上眼角眉梢,無形無影,卻又無處不在。
“老奴好凫水。”
不知過了多久,允伯再開口時,聲音裏帶着不明緣由的啞,好似肩上被負上了千斤重擔,從來直挺如松的脊骨倏忽前傾,雙肩頹然下壓。
“歷年暮春至初秋時節,老奴時不時便會下蓮池游水。如大王所知,宮中兩個蓮池底下相通,老奴嫌西宮的蓮池太小,常經由池底在兩個蓮池間來回。這些物件,”允伯眸光微頓,輕咽下一口唾沫,而後才道道,“都是老奴從池底撿到,再帶回此處。”
“原是如此。”周王搭在椅子上的手陡然用力,目光卻落在虛空,仿似已神游方外。
“既如此,你怎知這些物件分別屬于何人?”
他舉起手上的桃木簪,凝望片刻,不緊不慢道:“譬如這支木簪,昔年宮裏的女禦人人都有,失足落水之人亦不止趙氏一人,你何以斷定這是她的簪子?還是說……”
手裏的桃木簪倏地一折,他直起身,目色凜然:“她落水時,你就在近旁?她掙紮時,你視若無睹?只等她沒了聲息,再眼睜睜看她沉入池底,而後再取走桃木簪?”
“我!”允伯陡然擡眸,駁斥的話已到嘴邊,撞見周王眼底寒意與憤怒,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嚨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蒼白的頰邊因缺氧泛起不正常的緋紅,嗫嚅半晌,竟發不出一個音來。
那是周王的生身母親,再多憤怒與沖動皆情有可原。今日容他在此辯駁與解釋,怕已是看在仙去的魯懿公面上。
“如果人并非你所害,又為何要取走她們的随身之物?哪怕你有收集逝者遺物之怪癖,”周王靠向座椅靠背,斂目睨看老态盡顯之人,淡淡道,“西宮開闊,空餘的房間也很多,為何要将遺物置納在祠堂裏,諸位先人的牌位後頭?此間祠堂,往來最多之人便是太姜……”
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周王眸光忽閃,沉聲道:“你讓太姜叩拜亡者之物,是想讓她向逝者贖罪,還是……”
“不是!”允伯脫口而出。
他下意識望向回廊方向,又在看清廊下身影的瞬間陡然收回目光,噙着滿眼惱怒與驚惶,擡眸看向樹下之人。
“大王,此事與太姜無關,自始至終都是老奴一人的主意。”
周王目光一頓,劍眉挑起,慢悠悠道:“你是說,行謀害之事,構陷出逃之名,皆是你一人所為?”
“大王,英明。”
他跪坐之地汗流成溪,敦實的泥地裏多出兩道清晰的手印,不知用了多大力氣。
暗影裏的人輕閉上雙眼,應答的同時,倏地引頸朝向光影灑落處。
初夏的陽光太過刺目,允伯本就蒼白的面容更顯死氣沉沉,仿似剎那間已與行屍走肉無異。
周王不以為意,端詳片刻,一手輕叩扶手,一手攥着桃木簪,若有所思道:“昔日的公子允光風霁月,何以跟小小女禦過不去?她們礙了你什麽路?”
婆娑樹影裏,雙目緊閉的公子允陡然睜眼。
幾步之遙接天蓮葉迎風舒展,仿若舊日故人來訪,喃喃追問昔年事。
她們礙了你什麽路?曾幾何時,他也曾如此問過那人。
“回大王的話,”只瞬息,眼裏潮湧悉數掩下,他再次伏跪在地,沉聲道,“因傷了根本不能人道,奴才對世間女子既愛又恨。每年夏至,十裏蓮池無邊風月,宮中貴人總是流連池畔,從早到晚歡歌笑語不斷,絲毫不顧及旁人。是以,奴才想了個法子,讓她們再不敢靠近蓮池……”
四下倏忽悄然。
分明晴空萬裏無遮無擋,姒雲卻錯覺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雲擋住晴空,遮住眼簾,幾步之遙的世界變得模糊而遙遠,再辨不出原本面目。
能得子澧一句公子允,能讓周王在這鳴蜩之月枯坐樹下,再三追問卻不拆穿,允伯昔日美名怕并無杜撰。
就她所知,西周禮制治國,世家子弟最重門第,最重聲名。
如今為護那人,他先棄門第,再自潑髒水,攬下所有罪責……昔年之事年深歲久,人證物證皆已難尋,只要他咬死了此事只他一人所為,周王便奈何不得旁人。
姒雲下意識望向回廊方向。
圓柱成框,背景如畫。畫中人不動不移,似已與斑駁凋漆的舊回廊融為一體。
我本将心向明月,可那遙不可及的明月可值當他賠上卿卿性命?
“既如此……”
周王曲起的指骨一下下輕叩扶手,星星點點的光碎落在深不見底的瞳仁裏,沉吟許久,風乍起時,他擡頭朝向簌簌顫動的梧桐木。
“子叔?”
梧桐樹下簌簌一場青葉雨,嬴子叔躬身站定在他面前:“大王?”
“請虢公入宮一趟,将此地清理幹淨,而後,”他垂目看向公子允,輕嘆一聲,淡淡道,“依法辦理。”
“諾!”嬴子叔轉身轉向伏跪在地的允伯,拱拱手道,“允伯,請。”
公子允身子一僵,倏忽轉向回廊方向。
漣漪起,菡萏落,朱漆斑駁成頹垣。
廊下空空蕩蕩,早不見夢裏人。
作者有話說: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俨。——《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