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永巷密室
第27章 永巷密室
次日平旦,一縷晨光拂過幽長巷道,一道袅娜身影被新日拉得纖長。
西周永巷因“姜後脫簪”聞名于後世,不同于後世那條長門幽怨的長巷,此間巷口綠柳扶風,梧桐簌簌,晨光正當時。
繞進西宮不多時,姒雲跟着應門的宮婢一路入內,繞過前庭,剛入偏院,連片成林的垂柳樹下,一池蓮花倏忽映入眼簾。
姒雲步子一頓。
并非她少見多怪,實在是後花園的蓮池給她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陰影,雖說此蓮池非彼蓮池,乍見碧色如玺,亭亭水中立,心頭不自禁一顫。
“夫人?”
見她停下,宮婢順着她的目光望向一道之隔,笑意盈盈道:“夫人也愛蓮?因太姜愛蓮,移居永巷後,先王便讓匠人在西宮也挖了個蓮池,兩個蓮池原本相通,而今埋了一個……”
“嘩啦!”
話沒說完,忽見波光潋滟的蓮花池倏地水花四濺,不多時,一名鬓染雙星的老者從池裏冒了出來。
宮婢被唬一跳,連忙陪笑解釋:“夫人莫怪,那位是巷伯姬允,因是宮裏的老人,又看顧蓮池日久,太姜特允他自在出入蓮池。”
姒雲眯起雙眼。
水花落定,巷伯姬允徐徐露出真容。
年已過天命,兩鬓霜白,身子骨卻很硬朗。被水沾濕的裏衣緊貼在身上,肩背脊骨兩側的肌肉線條依舊清晰且分明。
再看他眸光矍铄,膚色蒼白,仿似終年泡在水裏,不見天日許久。
“他喜歡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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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婢颔首,笑道:“齊魯之地臨河靠水,兩國之人皆喜凫水。井嬷嬷說,太姜少時也喜凫水,只如今身子不似以往才作罷。”
“原來如此。”
姒雲輕一颔首,正要離去,忽覺一道視線越過枝枝蔓蔓的垂柳與巷道,自蓮池方向倏而投來,雖有枝葉阻隔,凜冽絲毫不減。
她下意識擡起頭,卻是蓮池裏的允伯發現她兩人所在,正擡眸望來。
方才側着身,姒雲不曾看清對方的正臉,此時再看,鷹鈎鼻,寒星目,冷目看人時,黑白分明的瞳仁一動不動,仿若蛇蟒盯着獵物般,讓人不自禁膽寒,而後率先敗下陣來。
“奴才見過褒夫人。”
覺察出她眼裏的好奇與不解,允伯倏地錯開目光,游上岸,披上外衣,臉上挂起謙卑又憨厚的笑容,碎步走了過來。
“老奴不知夫人此時前來,滿身淋漓儀容不整,還望夫人不怪。”
言辭懇切,謙恭有禮,神情憨厚又慈和,彼時一閃而過的凜然與謹慎好似池中影,水中花,她兀自生出的錯覺。
“不妨事。”姒雲收回目光,擺擺手道,“不曾提前告知,沒驚到允伯才好。”
“夫人說笑。”
允伯眼裏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一邊擺擺手示意那領路的宮婢退下,一邊朝姒雲道:“老奴早聽太姜說,夫人今兒個要來祠堂抄經,也早早讓奴才們把祠堂都收拾妥當,只等夫人過來。”
姒雲一怔。
抄經?她怎麽不知今日要抄經?
見對方不似玩笑,她心下輕嘆一聲,斂下目光道:“有勞允伯帶路。”
允伯側身朝着偏狹且簡陋的西苑,擡手道:“褒夫人請。”
繞過亭亭蓮池,穿過一道朱漆斑駁的回廊,經過一座雜草叢生的院落,古樸莊重的西宮祠堂終于姍姍映入眼簾。
“每月初一十五,太姜都會來此抄書祭祀。昨日為伯士接風之事耽擱了一日,夫人若是能幫忙抄錄上,再好不過。”
“吱——呀——”
大門被推開,朝日倏忽照進廊下。
姒雲自紛揚的浮塵裏看清空蕩蕩的堂下,以玄黃色簾幔為界,靠牆的長桌上立着數十個牌位,牌位前是張楠木香案,兩端白燭搖曳,正中爐上青煙正袅袅。
簾幔之外只兩道細而長的影,本該是蒲團的地方如今空無一物,要抄錄的經書和紙筆皆被随意擱在地上——若要抄得齊整,非得趴在地上不可。
姒雲:……
“奴才儀容不整,不便近前叨擾亡者。褒夫人,請——”
不等她出聲,允伯已錯後一步,臉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好整以暇,拱拱手,躬身退至廊外。
事已至此,除卻早些抄完那些不知所雲的經文,姒雲亦別無他法。她暗嘆一聲,斂袂邁過門檻。
“系統,除我之外,你們有沒有送過其他人回西周?”
杳然無聲的堂下,她一邊僵着腰背提筆“畫符”,一邊和許久沒有露面的奸妃系統搭話。
「何出此言?」配合此間情景,系統亦學會了文绉绉的說話方式。
姒雲手執狼毫,擡眼望向青煙袅袅的裏間:“若是為弄清楚史書裏沒有記錄的西周史,「烽火戲諸侯」不會是優先事件。”
她眯起雙眼,若有所思道:“剛才看見那桌上林裏的牌位,我忽然想起來,‘周公恐懼流言日’,可不就是「佞臣不佞」?”
「也不是誰都像他那般,遵從任務世界的規則。」系統沒有否認。
姒雲黛眉輕挑,朝向虛空道:“聽你話裏的意思,王莽也是任務者?”
堂下青煙無風自動,仿似高維物質無聲又無奈的嘆息。
不多時,姒雲跪坐得腰酸背痛,一邊起身,一邊和系統商量:“看在我盡心竭力完成任務的份上,若是有人入內,告知我一聲?”
系統停頓一瞬:「看在任務者身上有傷,只此一次。」
日頭漸高升,仲夏的暑氣透過窗棂,鑽進門縫,幾乎無孔無入。
無聲無息的祠堂,不辨其意的“天書”,姒雲夢回題海戰術的考前歲月,撐着香案,很快昏昏欲睡。
“……大王,今歲的蓮花不比往常,瘦得緊。”
遙遠的地方傳來晉國夫人頗具特色的聲音,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随之而來,似一大群人正浩浩蕩蕩往祠堂方向走來。
她的聲音與此前無異,許是堂下憋悶,暑氣惑人,落入耳中,姒雲卻覺那聲音又尖又細,和此起彼伏的蟬鳴一樣惹人心焦。
“好生聒噪。”
她擱下狼毫,來回翻看剛剛完成那幾頁狗爬似的禱文,愈看愈不耐。
“系統,破例一次也是破,兩次也是破,能不能變個書房出來,讓我快些抄完?”
「不想聽見她的聲音?」系統的聲音清清冷冷,一如往常。
姒雲垂下眼簾,黯然不語。
「若只是煩躁她的聲音,牌位後面有個暗室,你可以去那裏面抄。暗門的機關就是你方才提到的,周公的牌位。」
聽見暗室兩字,姒雲将晉夫人抛之腦後:“暗室?祠堂裏為何會有暗室?”
「看布局似乎是個儲物間。」
儲物間?
姒雲眸光忽閃,儲物間又怎麽會安在供奉先人的祠堂裏?
她擱下紙筆,快步繞至香案正前方,雙手合十,朝周公的牌位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詞“多有得罪”,伸向探向牌位,毫不猶豫扣下。
“咔噠”一聲響,仿似某個錯位多時的齒輪倏忽歸了位,牆裏傳出隆隆的震動聲。
少頃,香案後頭看似嚴絲合縫的牆面倏忽分成兩半,一半朝東,一半往西,緩緩往兩端挪去。
姒雲後退半步,兩眼瞪得渾圓。果真有密室?!
晴光斜照進那一方久不見天日的密閉空間,牆面的間距越大,逸出的浮塵越多,很快紛揚如雪,洋洋灑灑而來。
姒雲下意識掩住口鼻,眯起雙眼。
浮光掠進暗室,不知掠過了什麽,暗室裏間倏忽漾過一星光亮,溫潤且通透,像質地上乘的美玉。
那是?
姒雲眉心一跳,顧不得四溢的浮塵與黴灰,鑽進香案底下,大步朝裏走去。
近前一看才知,說是暗室或許不妥。五尺見方的隔間,左右各置了一張儲物櫃,每個櫃子六層高,每層分六格。格子裏或玉佩,或木簪,或平平無奇的絲帶,或一截毀損的手繩。
姒雲借斜照而來的光一一細看。
每個格子下方似乎都有朱筆标注。
抄了半日書,雖不知抄些什麽,有些與現世相似的字,她已能認辨出一二,比如那半截簪子下方——
“壬子?趙女?”
玉佩下方——
“乙卯?齊女?”
這幾個姓氏?
若有涼風席卷而入,姒雲錯覺虛空中幻化出一記實心鼓槌,不管不顧,重重敲在她悶得發慌的心上。
“嗡——”
她輕出一口氣,退出門外,舉目再看,而後突然明白了方才那若有似無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小心置納,标簽歸類,可不就像她現世書房裏的展示櫃?
她的展示櫃裏滿滿當當皆是她從小到大的獎狀獎杯和獎章,眼前這些又是誰的獎賞?
“雲兒?”
不等她厘清思緒,周王的聲音倏忽響起。姒雲心跳錯漏,陡然回眸。
祠堂的門被推開,昭昭晴空下,接天蓮葉迎風舒展,周王衣擺翩跹。
一路急行之故,他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迎着晴日,綻出晶瑩光澤。
仲夏的日頭實在太盛,四目交彙,他眼裏萬年不變的冷寒被驅散,鮮少示于人前的憂切近乎呼之欲出。
姒雲的臉色霎時蒼白,朱唇張開又合攏,咕哝許久,竟沒能發出聲音。
看出她神情的異樣,周王的眸光地一沉,眉心微蹙,目光徐徐環過左右,而後越過她,眯眼望向那間從不曾示于人前的暗室。
“那是?”
姒雲的心悠悠一蕩。
理智告訴她,讓周王親眼目睹是最好的方式,情感卻不由自主,不等他近前,雙手已不由自主張開,螳臂當車般,意圖擋住他自揭舊瘡之路。
“……他一不小心跌落池中,雖被人救了上來,卻不知為何受了驚,高燒不退半月,口中胡言亂語什麽池裏有女鬼……”
“你不知太趙,想來大王對你也并非真心。”
“前朝女禦趙氏……妄圖從此處逃出宮去,卻成了池中冤魂。”
“……”
各種思緒充斥腦海,混亂過後,姒雲倏忽想起周王枕下那柄無人知曉的刀,還有他近似本能、對旁人觸碰的防備。
若他并非太姜之子,若是生母太趙之死與太姜息息相關,若他不知自己已認賊作母多年……
“讓開。”
一道暗影投落,面沉似水的周王停在她面前,視若無睹她的惶惶與不安,一動不動凝望着香案後頭。
時近午時,外頭蓮池袅袅,豔陽高照。
周王的神情與平時無異,姒雲卻錯覺自己已置身冰窟,空懸的心正直直往下沉。
見她不動,周王垂目瞟她一眼,繞過她,大步走向晴光寥寥的暗室。
外頭鳴蜩嘒嘒,堂下落針可聞。
“子叔子季?”
俄頃,隔間裏傳來周王的聲音。
一道勁風掃過堂下,衆人沒來得及眨眼,人群之外的嬴子叔和召子季已經站定在隔間前。
“大王?”
周王手裏握着半截灰撲撲的桃木簪,身披經年光陰與浮塵,無悲無喜,自暗影裏緩步踱出。
若非那只緊握着簪子的手關節已隐隐泛白,熟知他如子叔和子季,怕也辨不出他與平日的差異。
“請太姜過來問話。”
“諾!”
又是一陣勁風掠過,暗影一閃,嬴子叔已領命而去。
人群之外,原本躬身靜候的衆人不時交頭接耳,大數不明所以,少數……看清晉國夫人白無人色的臉,姒雲心頭一動。
“晉夫人,祠堂有隔間之事,你可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