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私相授受
第26章 私相授受
月上中天,乾中殿內依舊嚣喧如市。
出殿門往南沒幾步,一株葳蕤如蓋的梧桐樹上,兩只“不眠鳥”正有一句沒一句搭着話。
“子叔,你說她要等到幾時?”召子季打着哈欠瞪看廊下之人,一邊随手拽弄身旁的嫩枝。
樹冠裏本有兩只麻雀相擁而眠,被他扯動枝條的動靜驚動,圓瞪着雙眼,呼啦啦振翅而去。
簌簌風聲裏,一旁的贏子叔拉住他作亂的手,順着他的視線看向燈火盈盈的廊下。
盤龍飛鳳的圓柱旁,玄衣朱裳的姒洛一雙柳眉緊蹙成結,攏在身前的手交握又松開,門裏只一絲聲響,她便霍然停下步子,伸長了脖頸往門裏看,生動演繹何為望眼欲穿。
“不過撫琴而已,那日在莊裏,我也聽褒夫人撫過琴,琴技很是高絕,她何以如此緊張?”
“若她琴藝高超,”憧憧落影裏若有微光閃爍,嬴子叔兩眼微眯,輕道,“褒夫人背上的傷,怕是比看起來要嚴重的多。”
“夫人!”
召子季正要問他何出此言,樹下一聲驚喝響起,卻是徘徊廊下許久的姒洛終于瞧見姒雲的身影出現在廊道盡頭,步履如飛迎了上去。
“她?”召子季兩眼一瞪,拉住嬴子叔道,“子叔,看見她的步法沒?輕盈又飄忽,像是習武之人。”
“褒國王女的貼身女婢,會些功夫也不足為奇。”嬴子叔瞟他一眼,不以為意道,“比不上你我就是,看褒夫人。”
彩幔招張的楹廊下,一襲白袍的褒夫人正搖搖晃晃而來,許是衣飾之故,原本膚若凝脂的面容顯得蒼白而柔弱。
“夫人!”姒洛已近前攙住她,擡眼望了望依舊觥籌交錯杯盞不歇的堂下,低聲道,“可還好?”
姒雲一手抵在近旁的盤龍柱上,一手借姒洛攙扶,緊咬住下唇,香汗淋漓的眉間已成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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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的灼痛好不容易緩過一陣,她輕籲出一口氣,搖搖頭道:“走,回褒宮。”
春月中空懸,夜風習習如故。
走出光與影的邊界,她倏地停下腳步,轉身回望向月華之下流光如火前朝三乾殿。
光閃閃貝闕珠宮,納盡人間五色,仿似能讓漫天流火黯然失色。
不合時宜的,腦中倏地浮出蓋茨比那座恢弘無雙的豪宅,還有一湖之隔那道黑暗盡頭的綠光。
——是多少人的心心念念,求而不得,又是多少人的桎梏與樊籠,是畫地為牢。
“夫人?”
姒雲倏忽回神,斂下眸光,輕道:“無事。”
是夜月華如洗,竹影漾青石,去往褒宮的一路夜景美如畫。
如是良辰美景,姒雲卻無心細賞,因着背上的傷,一步一頓,走得又緩又慢。
“哎喲!”
偏巧後花園南端的圓月拱門只窄窄一道,左右竹林掩映,奇石嶙峋,白日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巧奪天工,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哪怕月華如流水,也照不見橫沖直撞蒙頭而來的不速之客。
說他莽撞,卻又似背後長了眼睛,不撞姒雲,只将攙着她的姒洛撞了個七葷八素。
畢竟身份有別,摔倒之人雖是姒洛,看清姒雲的面容,“犯事之人”神色大變,連忙躬身朝姒雲作揖。
“夫人饒命!夫人恕罪!”
原是個十五六歲的年輕侍衛,生得眉清目秀,收拾也妥帖,看起來不似莽撞之輩,今日也不知是為何。
“無妨。”
姒雲只擔心姒洛摔得如何,擺擺手,正要轉過身看,那少年倏地近前一步,斂袂拱手的同時,垂眸瞟了一眼姒洛所在,微側過身,擋住她視線之時,一方絲帕仿似憑空出現,轉又塞到了姒雲手中。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口中的求饒聲驚慌依舊,傳遞絲帕的動作卻是行雲流水,不慌不忙。
姒雲一驚,下意識接過絲帕,垂目看向身前的少年。
莫不是虢公久不見她在周王面前美言,另派了侍衛來警告他?可今日是伯士大人的接風宴,虎贲遍布前朝,為何出殿時不傳話,卻要等到人跡寥寥的後花園?
她下意識環顧左右,夜色茫茫,四下杳然,與其說是警示,更似生怕被旁人發現。
他并非虎贲?
姒雲眉心直跳。誰人膽大包天,敢混進後宮裏來?
“怎的如此慌張?你是哪個宮裏的?”
圓月拱門邊,姒洛已站起身,一邊輕拂身上的塵土,一邊怒斥道:“沒學過規矩?不知這宮裏不能急行?”
“姑娘恕罪!夫人恕罪!”
侍衛偷瞟一眼姒雲,很快垂下目光,恭聲道:“夫人見諒,方才是子季大人來傳話,說是中殿有幾位大人吃多了酒,怕他們出宮路上出事,特地讓小的過去盯着些,時間緊迫,是以跑得快了些。驚擾到夫人和洛姑娘,還望夫人不怪。”
“子季?”姒雲目光微沉,“你在乾和殿當差?”
侍衛悶聲作答:“是。”
姒雲心緒起伏,原身入宮只三月,與虢公鼓相識還算是事出有因,與宮中侍衛私相往來又是為何?
見姒洛擡眸望來,她斂下目光,擺擺手:“慢些走,別撞到旁人。”
“謝夫人!謝夫人!”
侍衛慌慌張張,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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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事忙,讓大夥都早些歇息。”
回到褒宮,少作洗漱,姒雲獨坐燈下,展開攥了一路的絲帕。
遞信之人,說他謹小慎微,偏偏大膽到讓侍衛與後妃“私相授受”,說他粗心大意,又細致到不曾留下只言片語,只用圖案傳情意。
絲帕上的繡紋很是精細。
翩翩彩雲間,圓月含羞半遮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副爾侬我侬,纏綿模樣。
像是被強光灼了眼,姒雲瞳仁一縮,手裏的帕子險些被燭火灼燎。
看帕子上的圖案,莫不是那位不知姓甚名誰、人在何處的青梅竹馬?
“大王?!奴婢見過大王!”一門之隔倏忽響起姒洛慌張的問安聲,腳步聲随之響起。
“夫人可歇下了?”
兩人的對話斷斷續續,不甚分明。
姒雲看着手上的帕子,心裏一慌,左右環顧片刻,揭起燈罩,點燃絲帕,而後脫下外衣披在肩上,雙手環住腦袋,作勢假寐。
吱呀一聲響,夜涼随風而入,房中珠簾輕搖曳,發出窸窸窣窣一陣清響。
“關門!”周王低喝出聲,音調裏噙着若有似無的慌張。
“為何會睡在外頭?”他停在珠簾之外,不再近前,“平日裏就是這樣照顧夫人的?”
堂下珠光搖顫,亂不過鳳眸如潭,雪雨霏霏。
姒洛剛掩上房門,聞言微微一頓,福身的同時,擡眸看向燭火熒熒的裏間。
看清姒雲面色煞白虛弱模樣,目光一顫,卻沒有如往常般福身告罪,反而瞟了周王一眼,而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垂斂着目光,一臉無畏道:“大王有所不知,夫人苦心多日琢磨出來的月下菡萏并不如表面看來那般輕易,若要月下菡萏開,非得用最滾燙的湯汁不可。”
周王垂眸,負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曲,卻沒出聲打斷。
姒洛如入無人之境,又道:“夫人今日所着的蓮衣,翩若輕雲,薄若蟬翼,如何擋得住湯汁濺燙?若是能立時上藥,或許不會有大礙,只為那曲不見知音的《鳳求凰》,夫人跪地又起身,躬身又直挺,來來回回,拖延時久。奴婢敢問大王,滿背灼傷,要如何安枕在卧?”
流光琮琮,房中倏忽只剩呼吸起伏,燭火輕搖曳。
若是在平日,如此這般義憤填膺、意有所指的言論怕會給姒洛帶來殺身之禍,今日不知為何,周王負在身後的手握緊又松開,眉心擰起又舒展,眸光漸沉,臉色漸暗,卻始終不發一言。
幾步之遙,假寐不醒的姒雲心裏打鼓,正猶豫要不要“悠悠轉醒”,幾不可聞的珠簾聲落入耳中,只不多時,一縷又輕又緩的吐息拂過耳畔,一只分明而幹燥的手拂過頰邊,落在她額頭上。
“還好,沒燒起來。”
“這是?”
姒雲狂跳的心沒來得及平複,周王的聲音再次響起。
似乎是看見了案頭的竹簡,正借着燭火展開細看。
“那幾個菜畦?”
窸窸窣窣一陣竹簡聲,再開口時,聲音裏似乎多出幾分遲疑與不解。
“桃林小院……她花了許多功夫?”
姒洛一怔,似不解素來喜怒無常的周王何以沒有動怒,又作好了“大不了一死”的心理建設,心一橫,回他道:“雖說有齊叔齊伯幫忙,開畦之後,每日的鋤草澆水,施肥耕地,哪樣不是夫人親力親為?大王不曾過問,只一句野菜怕是無用,夫人二話不說就去田莊。如今莊上人人都說夫人是活神仙,大王可知夫人怎麽說?”
周王垂眸看向珠簾之外,浮光掠影,掠不進薄霧裹挾的鳳眸之下。
“夫人只說,大王英明,天佑我大周。”姒洛伏身叩首,一字一頓,清清楚楚道,“奴婢逾矩,自沣水破虹後,夫人心心念念、樁樁件件,哪樣不是為大王?夫人心善,晉夫人再如何為難,她從不曾介懷,今日也是為護她才受傷。分明非她之過,為何是她在受罪?”
昏昏燭火,皎皎眉目。
雖說大半是誤會,聽素來清清冷冷的姒洛字字句句為她鳴不平,姒雲如何能安心假寐?
不等周王出聲,她倏地一顫,兩靥生嬌媚,橫波起潋滟,睫影微微一顫,映着燭火,一臉懵懂地醒了過來。
“大王?”她的眼裏噙着初醒的無辜與朦胧,看見不期而至的周王,眼裏泛出“情不自禁”的笑意,笑語喃喃,“宴席散了?大王怎麽來了?”
一簾之隔,姒洛跪坐在地的身影倏忽映入眼簾,姒雲一“驚”,連忙道:“可是阿洛莽撞,沖撞了大王?”
“無妨。”
周王放下竹簡,斂眸沉吟片刻,看她一眼,神色如常道:“晉夫人已搬去永巷,身子若是不适,太姜那邊……”
“不妨事。”聽懂他話中意,姒雲連忙搖頭,好似在說與他聽,又似在和旁人絮絮解釋着什麽,“太姜寬宥,今日之前,明知雲兒失禮也從不曾怪罪。只是今日席宴上,雲兒已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應承下請安之事,若是又推脫身子不适,落入旁人耳中,不知又會轉變成什麽樣不堪入耳的風言風語。”
不等周王應聲,她又扯了扯唇角,斂下眸光,輕道:“要以偏寵為借口之事已太多,此等小事,不勞大王挂懷。”
周王眸光微頓,擡眼遠眺永巷方向許久,直至眸間重又浮出秋水一般的清冷。
“如今伯士已安然歸朝,等雲兒養好身子,朕帶你離去王宮,去洛邑散散心。”
一陣細風拂過,書案上多出個質地精細的小藥瓶。
姒雲回過神時,來時匆匆的周王已邁過門廊,拂袖而去。
作者有話說:
新年快樂,龍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