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息事寧人
第25章 息事寧人
盈盈燭花破,太姜一語驚醒夢中人。
晉夫人忽地有了底氣,掙脫開兩名侍衛的桎梏,上前一步,趾高氣揚道:“大王,妾身于春時路過蓮花池時受了驚,之後一直體虛不濟,怕是伏夏天都要穿三件裏衣才成。”
周王瞟她一眼,垂簾掩下眸間倦怠,側身朝贏子叔道:“此等要事卻不上報,晉宮上下侍奉夫人有失,罰俸三月。”
“諾。”
待嬴子叔退後,周王又拂了拂衣袂,轉向端坐不動的太姜道:“太姜,晉夫人傷了底子,晉宮上下又不得用,不若讓她遷居永巷,陪太姜同住數月?”
“晉夫人孝順,本也常來西宮陪我這老婆子。”太姜慢悠悠擱下茶杯,仿似漫不經心瞟了姒雲一眼,淡淡道,“不似褒夫人,入宮數月,一日不曾入過西宮。”
背上的燙傷一陣疼過一陣,冷汗滲出鬓邊,滑落眼角,姒雲正如坐針氈,聽清太姜的話,連忙伏叩在地,溫順道:“妾身不知禮數,還望太姜莫怪。明日起,妾身定時時去給太姜請安。”
“正巧晉夫人身子有恙,不便走動,自明日起,陪老婆子我同坐祠堂誦經之事,便交由褒夫人代勞,如何?”
姒雲叩首:“妾身謹記。”
“褒夫人背上的傷可還要緊?”太姜慢條斯理問着話,言辭懇切,卻偏不讓人起身。
冷汗滴落頰邊,彙流成溪,姒雲不敢拭汗,只道:“勞太姜挂心,妾身無礙。”
“既如此,”太姜擡眸看向面沉似水的周王,不緊不慢道,“平日裏都是晉姬撫琴獻藝,今時她身子有恙,不如讓褒夫人代勞?”
周王搭在禦幾上的手微微一曲:“太姜,她……”
“妾身謝太姜擡愛。”不等人出聲,姒雲恭聲開口。
燭影翩翩如故,她在太姜一重又一重的為難裏倏忽頓悟,太姜并非針對她,而是在為晉夫人出氣,所為怕也并非晉夫人,而是讓朝臣與諸侯看清她與皇父和晉侯間不可撼動的舊日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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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太姜得皇父和晉侯相助才能讓今日的周天子坐穩王位,能共謀王位之盟,又豈是旁人三言兩語能打破?
是以被挑撥時,大宰皇父不曾輕易懷疑晉侯和晉夫人,被為難時,他也能光明正大求助太姜。
太姜亦不忌諱她和皇父與晉氏的熟識,指鹿為馬,堂而皇之。
想通這些,姒雲便明白,與其讓周王開口,而後得罪太姜、皇父一衆人等,還不如忍下一時委屈,讓太姜出了心中惡氣。
息事寧人,焉知非福?
況且,古琴恰好是她擅長之物。
“妾身身上污穢,殿前失儀實屬不該。太姜,”姒雲傾身告罪,“可否容妾身先換下污衣,一炷香後再回來給諸位撫琴?”
太姜垂目斜觑,眸光見仿似有憐憫,又似視之如蝼蟻,同草芥。
“老婆子粗陋,不知何為殿前之儀,大王以為如何?”
旒冠下方掠影浮光,周王目光悠遠,仿似已神游方外,只交疊在身前卻緊握成拳的手,九旒下方倏忽緊抿的唇,隐隐洩出幾分不與人言的心緒難寧。
堂間變故紛如許,慣會識人眼色的朝臣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生怕被卷入無妄之災。
只旁人不知,他們眼裏微不足道的瞬息杳然于身上有傷的姒雲而言,幾乎等同于千千萬萬年。
坐起又躬身,叩首又停止,衣料摩挲早起起泡的後背,灼燙感愈發分明。
鬓邊冷汗不知何時凝珠成線,氤氲眼簾,堂上那幾道分明的倒影不知何時已朦胧成一片。
她不得不輕咬舌尖,右手緊扣住左手虎口,依舊擋不住席卷而來的痛楚,身子搖搖欲墜。
“大王,太姜。”堂下倏忽響起腳步聲,卻是鄭伯友在品嘗過月下菡萏後再次起身,先朝堂上幾人躬身行了禮,而後才道,“褒夫人巧手,此道月下菡萏果真世無其二。”
姒雲一怔。
鄭伯友,後世人口中的鄭桓公,周厲王之子,周宣王之弟,在朝中的地位毋庸置疑,舉足輕重。
他為何會突然替自己說話?
不等人應聲,鄭伯友上前一步,眼裏噙着笑意,朝他兩人道:“如是至味,涼了豈不可惜?大王和太姜若是不怪,姬友鬥膽懇求,不如讓諸侯百官先嘗美味,一炷香後再品弦音不遲。”
“王叔言之有理。”不等姒雲看出他的用意,周王已偏過頭,睨着她道,“還不快去更衣?莫讓太姜和諸位大臣久等。”
姒雲一怔,随即了然——原是為讨好周王。
“諾!”她按下紛亂的思緒,傾身叩首,“妾身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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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方才入殿時沒穿襢衣,現下又換上,會不會被太姜為難?”
東廂暖閣,姒洛早取來已幹透的襢衣,想要替她換上。
“無妨,嘶!”
銅鏡前的姒雲已褪下外衣和中衣,輪到裏衣時,衣領剛拂過肩胛,傷口被牽動,姒雲渾身一哆嗦,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背身一照才知,那蓮袍的料子太輕薄,月下菡萏的湯汁又太燙,一壺下去,晉夫人安然無恙,她的後背卻已慘不忍睹。
起了泡又被磨破皮,加之拖延得太久,裏衣和傷口早結痂成一片,只輕輕一碰,便如破皮割肉,疼得她龇牙咧嘴。
“夫人!”
看清鏡裏的情形,姒洛雙瞳一縮,連忙放下襢衣,大步走上前,試圖幫上一二,雙手懸在空中許久,眉心越擰越緊,一時竟找不到下手之處。
彼時在正殿,她見姒雲神色如常,還以為背上的傷不太重,此時才知,膚若凝脂成血肉模糊,褒夫人竟能一聲不吭。
“夫人,阿洛去禀告大王!”
眼見她頰邊的汗水已連珠成了線,臉色愈發蒼白,姒洛轉身就要出門。
“不可!”
背上的痛灼感好不容易緩過一陣,時間緊迫,姒雲也來不及多做解釋,下巴擡起,指指角落的銅盆道,“那裏有涼水,用帕子沾濕了拿來。”
“夫人,”姒洛上前一步,不放心道,“若是拖下去……”
“再找塊幹淨的帕子來。”姒雲搖搖頭,吩咐道,“一會揭下來後,再用幹淨的帕子輕拭。”
“……諾。”
一炷香後,好不容易揭下粘在背上的裏衣,姒雲好似在三伏天裏頂着烈日曝曬了兩個時辰,虛脫無力,面色慘白,臉上身上滿是冷汗。
“不妨事。”
不等姒洛開口,她已率先擺擺手,慘白的頰邊泛出星點笑意,指着大門方向道:“一會我進去,你在外面找子方,讓他去問醫官要些治燙傷的藥來。”
“好。”姒洛收拾起滿是血水的帕子和銅盆,取來襢衣,幫她穿上。
子澧已第三次前來相請,時間緊迫,姒雲讓姒洛取來涼水,洗去臉上被汗水沖得亂七八糟的胭脂後,等不及上妝,素面朝天而去。
“锵!”
柳腰軟,黛眉低,體如輕風動流波。
廊下燈火婆娑,姒雲的身影剛剛出現,殿內弦音倏忽止歇,滿堂賓客仿似背後長了眼,紛紛歇杯停盞,同堂上衆人的目光,舉目望向燈影搖顫的廊下。
不知誰家小兒吃多了酒,酒樽斜傾,酒溢滿身,也無人理會。
姒雲的注意力悉數皆在後背上的傷,置若罔聞堂下嚣嚣,垂斂着眉目碎步而入。
“方才褒夫人沒穿襢衣進殿,老婦還以為舊日規矩已上不得臺面,原是不喜襢衣素雅。”
太姜一語落下,窸窸窣窣的堂下倏忽落針可聞。
姒雲步子一頓,擡眸望去,卻見太姜身前的簾幔早讓人掀起,狀若無意,實則眼刀早向她投來。
她連忙錯開目光,傾身道:“太姜恕罪,并非妾身不喜襢衣,實則是方才着急給大王和諸位大臣呈上月下菡萏,又怕出入膳房頻繁,讓襢衣沾上煙火氣,躊躇再三,才決定以常服入殿,還望太姜莫怪。”
“既知襢衣鄭重,現下又為何不施粉黛?”太姜放下茶杯,一邊輕拭唇邊水漬,一邊慢悠悠開口。
說是無心又似有意,跪拜愈久,姒雲背上的傷愈發難忍,冷汗再次滲出額頭,滾落鬓邊,原本光可鑒人的堂下霎時氤氲成一片。
“回太姜的話,為與那月下菡萏相襯,妾身方才的胭脂有些濃。”
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緊攥成拳,緊擰着眉心,不敢痛哼出聲。
俄頃,她輕舒一口氣,繼續道:“絲音高雅,妾身又怕濃妝與之不襯,可重新上妝又太過耽擱功夫,怕太姜與大王久候,臣妾思來想去,還是素面進殿為宜。”
“雲兒天生麗質芙蓉面,胭脂本只是錦上添花。”
周天子沉吟許久,似終于沒了耐心,九旒微微一晃,朝向太姜道:“天時不早,太姜若是無異議,不若現下就讓雲兒撫琴為賀?”
太姜輕挽鬓邊的手微微一頓,眼前仿似突然結起一層寒霜,淡淡環視過堂下,輕擡手,示意宮婢放下珠簾。
見太姜讓步,一整晚仿若置身事外的申後突然擡眸,臉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端莊,溫聲道:“褒夫人準備了什麽曲子?”
一架瑤琴已被搬來堂中,弦端落滿燭輝,乍眼望去流光溢彩,仿如銀河萬裏風。
姒雲近前一步,朝九階之上款款施了一禮,而後斂起衣袂,落座堂前,凝眸掃過弦端燭輝,擡起雙手,輕覆弦上。
“锵锵!”
絲竹從來訴人心。
許是弦音憶故人,又許是背上有傷之故,她愈想放下紛紛思緒,心湖愈是浪潮疊湧。
互相誤會的最初,想走卻又還,昔日周折如在眼前。彼時的她不能想象,自己會為幽王,為三川百姓,甘守住一畝三分地,開荒耕地,鋤草澆水。
只是此間容不下她悠然見南山。
堂下弦音陡然急促。
好似無垠大海浪潮疊起,孤舟颠起又落下,飄來蕩去,沒日沒夜,依舊不見燈火,不見她栖身之地……
溶溶月色,徐徐晚風。
無論現世此間,她能倚仗之人,自始至終只她自己。
“嗡——”
輕攏慢挑,雅韻綿長。
不知過了多久,姒雲的手早已離弦端,殿內依舊餘音萦回,繞梁不絕。
百官朝臣面容沉浸,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久不聞聲響,姒雲微掀起眼簾,看清堂上情形,眸光倏地一顫。
燈火斜落向禦案,映照出旒冠之後斜支着頭的周王,鳳眸半睜,似睡非睡。
姒雲聽見自己的心倏地靜了一瞬,悶與澀席卷而至,來勢洶洶,似要将她淹沒。
她垂斂下目光,唇邊仿似噙着淺笑,又似有自嘲一閃而過。
“回王後的話,此曲名為《鳳求凰》。妾身學琴不精,還望大王王後莫怪。”
申後身側,仿似在閉目養神的周王陡然睜眼,抵在額頭的右手微微一曲,凝眸望着臺下微微顫抖的身影,沉吟許久,終究沒有開口。
“《鳳求凰》?”
申後擡袖半遮面,久等周王開口無聲,少作思忖,一邊擱下茶碗,一邊側身朝周王道:“大王,褒夫人琴藝不俗,本該褒賞,只是方才畢竟驚了晉夫人,妾身想着,功過相抵,大王便饒了褒夫人殿前失儀之罪,可好?”
姒雲陡然擡眸。
是求情,還是生怕旁人因琴音之故忘卻她的過錯?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姒雲腦中倏忽閃過這麽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