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伯士還朝
第23章 伯士還朝
蒲月十五,伯士還朝。
宮裏宮外張燈結彩,絲竹禮樂三日不歇。
落日熔金時,夏荷晚風拂過綠波如浪的桃林小院,熙熙然潛入桃林小廚房。
二三十名宮婢整齊候在門外,裏間只姒雲、姒洛和木蘭木槿四人,有條不紊盛起濃湯,将一顆顆菡萏狀的菘菜分裝進碗碟裏。
今日之前,申後遣姜沣來問過多次,說是桃林小院離前朝太遠,要不要在禦膳房另設一處,供夫人備菜之用。
姒雲連連推卻,明面上是怕膳房中人不自在,實則是因為她已在影視劇裏看過太多相似橋段——經手之人越多,越容易出差錯。
還不如眼下,經手之人皆是親信,傳菜之人皆由她親自挑選,再一一培訓,如是才能将出錯的幾率降到最低。
“叩叩叩——”“夫人?”
吱呀一聲響,小屋的門被推開,姜沣出現在小廚房門外,先落落大方施了一禮,而後才道:“夫人,前頭即将開宴,只差夫人還沒入席。”
拂面而來的風裏若有絲竹袅袅,笑語歡歌,姒雲的目光越過她,眺望向燈火通明的三乾殿方向,颔首道:“有勞阿沣,我現下就過去。”
正是怕出現眼前這般手忙腳亂的局面,姒雲一早讓姒洛把與宴時要穿的禮袍放去乾和殿東暖閣,如是便能省下來回褒宮更衣的功夫。
時辰不早,她将收尾之事交給木蘭木槿,交代她兩人抵達前殿後在偏門外等候,而後才和姒洛疾步而去。
“夫人,這?!”
乾中殿暖閣,姒雲剛脫下沾了污漬的外衣,忽聽身後一聲驚喝。
她轉過身看,卻見姒洛已取出那襲一早備下的白袍襢衣,滿臉錯愕,一雙眸子瞪得渾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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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走近一看,那襢衣依舊平整如初,只左肩至右臂不知怎麽濕了一大片,像是被人故意淋了水。
姒雲一時只覺哭笑不得。
莫不是朝代太久遠,連宮鬥的戲碼都如此直截了當,上不得臺面?
只不知該誇那人膽大包天還是心細如發,宴席不會因此被打斷,可若是等到宴席結束時再想追究,水漬幹透,她便沒了證據。
可禮官三令五申今日要穿襢衣進殿……
“夫人,該如何是好?”姒洛轉過身,眼裏噙有驚懼。
看管禮袍本該是她這個貼身婢女之責,只姒雲千叮咛萬囑咐桃林小屋才是今夜重中之重,她幾人不敢松懈,事事以桃林小院為先,一時竟忘了讓自己人守在殿內。
“莫慌。”
嘴上如是說,姒雲的神情亦有些凝重,繞堂下來回踱了幾圈,她停下腳步,轉頭朝姒洛道:“之前做的蓮紋袍可送來了?”
“蓮紋袍?可是夫人,”姒洛上前一步,着急道,“禮官再三關照,今日務必穿襢衣進殿。”
姒雲擡眸望向燈火通明的窗外,心裏亦忍不住踟蹰。
自“試驗田”後,她已聽過不少流言,說妖妃褒姒肆意妄為,禍國殃民。她雖不太在意,可今日是伯士大人的接風宴,如此大搖大擺藐顧禮法,若是周王被激怒,今日之事又該如何收場?
“別無他法。”
遲疑良久,她凝起眉頭看着那件濕漉漉的襢衣,搖頭道:“你先去拿衣服,等木蘭他們到了,我端上菜再進殿。到時就說時辰太趕,來不及換禮袍。快去。”
“諾!”姒洛擱下襢衣,匆匆而去。
“系統,”姒雲虛掩上殿門,一邊細看衣服上的水漬,一邊無聲呼喚,“幫個忙可好?周幽王恣睢無常,若是一不小心把人惹惱了,你還得重新尋找任務者。”
「任務期間,任務者享有金身不破的特權。」
“若是三尺白绫或一杯鸩酒還死不了,豈非更惹人懷疑?”
「您的妖妃人設已深入人心,奇裝異服才符合人設。」
姒雲:“……”
要你何用!
*
“吱——呀——”
光閃閃貝闕珠宮,郁巍巍畫梁雕棟,拂面而來的風裏若有酒香馥郁,雅樂繞梁。
一炷香後,換上蓮袍的姒雲目不斜視邁過門檻,躬身入內。
九階之上,玄衣裳、鷩冕九旒的周天子端坐正中央,一襲白袍襢衣的申後端坐其右,大腹便便的晉夫人躬坐其左,與申後左右相對。
申後身後方寸之地,一枝細桅撐起一席流光溢彩的簾幔,簾幔後頭依稀映出一道頗具風韻的影子,持重而端方,不動卻威嚴。
看座次與氣度,應是那位以永巷脫簪聞名于後世的宣王齊姜,現如今的太姜。
殿中’共有龍、虎、鳳、龜四柱分立左右,正将堂下以過道為界一分為二。
左側是以大宰皇父為首的一衆朝臣,右側是以鄭伯友為首的諸侯使節。女眷在群臣和諸侯的座次之後,靠近東西邊門。
喜迎伯士還朝屬于「嘉禮」,不同于祭祀所屬的「吉禮」那般肅穆無聲。
因禮袍之事耽擱不少功夫,姒雲入內時,推杯換盞過數輪,朝臣諸侯稱兄道弟,臉上已有醉态。
生怕惹旁人注意,她将手裏的夔龍紋鎏金鼎高舉過頭頂,眉目低斂,不聲不響悄然入內。
晚風拂過夏夜婆娑,潛入大敞的門廊,逡巡在款款蓮步下,搖曳在翩跹衣擺間。
不知是有人示意還是時辰剛好,一曲禮樂奏畢,四下倏忽悄然無聲。
姒雲如履薄冰,一步一頓又輕又緩,不敢左顧右盼,亦不敢停下腳步。
左右不時響起粗重的喘息聲,似憋氣許久,倏地想起自己忘了呼吸,間或還有幾聲杯盤相撞聲亂入其間。
姒雲置若罔聞,依舊不緊不慢信步上前。直至周王座前三尺,她停下腳步,高舉起泛着銀光的鎏金鼎,屈膝跪地:“妾身褒姒叩見大王,大王萬年永壽。”
堂中依舊落針可聞。
頭頂上方光影缭亂,姒雲心頭打鼓,正不知該不該起身,一聲幾不可聞的“搔首弄姿”落入耳中,她恍然大悟。
是夜正宴,堂下貴女大多白袍襢衣,只她一襲淺缥色長衫出塵若谪仙。
說是為引人注目,又不曾披紅挂綠,金簪銀釵。衣上蓮葉同徐徐而入的夏荷晚風正相襯,每近前一步,都似有蓮葉舒卷,亭亭迎風舞。
伫立堂下時,如瀑青絲随風輕搖曳,耳後一抹菡萏色發帶,因束飾之簡,更襯得她面若芙蓉,傾城之姿。
只是再如何清而不俗,雅而不媚,此等衣飾也不合禮節,上不得臺面。
是褒是貶,只在周天子一念間。
——滿堂皆寂,只等周王一語示下。
姒雲眼簾微顫,擡眸瞟向九階之上。
滿堂燈火灑落,掠過高高舉起的鎏金鼎,躍入她懵懂無辜的眸間。
四目交彙,旒冠後頭的鳳眸倏忽展眉。
“愛妃平身。”
姒雲聽見一聲又一聲接連不斷的大喘氣,好似屏氣凝神許久,終于能放下懸在半空的心。
見周王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看着她,姒雲連忙錯開視線,恭敬道:“大王,妾身敬呈月下菡萏。”
“月下菡萏?雲兒……”
悠悠響起的雅樂聲遮住他沒說完的話。
撐在幾面上的的手微微一曲,周王垂下眼簾,淡淡掃過堂下螓首蛾眉,微側過身道:“子澧?”
子澧微微躬身,很快上前一步,朗聲宣告:“夫人褒姒觐呈佳肴,月下菡萏——”
或好奇、或淡然的目光四下投落,姒雲視若無睹,将鎏金鼎舉得更高,上半身挺得筆直,下半身緩緩起立,和着禮樂,一步步上前,直至周王身前。
“大王,小心燙手。”
她謹記着人前的妖妃人設,不等周王開口,已錯身繞至他身旁,放下那鼎流光溢彩的月下菡萏。
周王還沒看出那菘菜雕成的菡萏有何特別之處,姒雲已轉身接過姒洛遞來的銅盞,一手斂袂,一手提起銅盞。
“大王可曾見過月下菡萏開?”
話音方落,鮮香乳白的湯汁自銅盞中汩汩而出。
熱氣騰騰的湯汁澆至菡萏尖的剎那,荷葉片片舒展,水上熱氣氤氲,很快落成一池青蓮輕搖曳。
“這是?菘菜?”看清那“菡萏”,周王眸光一亮,“那柳葉刀,是為将菘菜雕出菡萏模樣?”
窺見他眼底欣喜,姒雲兩眼下彎,附耳道:“只大王這朵出自雲兒之手,餘它都是旁人代勞。”
若有夏夜荷風輕拂過耳畔,周王搭在鼎側的手微微一僵。
姒雲若無所覺,不等人回應,她已遞還銅盞,一邊探進袖口,一邊莞爾道:“大王可看好了?”
一方絲帕出現在她手中,照着盈盈燈火,周王看清那層層揭開的絲帕內裏,粉白相間,幽香撲鼻,卻是一簇不合時令的桃花碎。
——春時集起,洗淨,風幹,再研磨成粉,費盡心思才留下帕中這一小搓。
姒雲臉上笑意不變,攏起桃花碎,輕灑入鎏金鼎內各處。
待鼎中桃粉相間,菡萏盛開,她輕推鎏金鼎,笑道:“大王,如此才是月下菡萏。”
“雲兒巧思,世間無二。”
許久,周王似突然想起他獨寵褒姒的人設,錯開相視的目光,右手攬住她腰肢,迫她倚向自己的同時,左手拉住她隐有桃花香的右手,一邊摩挲,一邊呢喃道:“雲兒愛蓮?”
姒雲被他忽如其來的靠近吓一跳,下意識向後退。直至餘光裏撞見晉夫人似要将她生吞活剝的目光,她眸光一顫,推開他的力道陡然松懈。
落進旁人眼裏,卻似妖妃褒姒旁若無人,衆目睽睽之下與大王在堂前打情罵俏。
姒雲垂斂下眸光,忖度片刻,眼簾微微掀起,看着他的眼睛,輕道:“大王所慕,雲兒所喜。”
雅樂聲聲慢,除周王之外,世間再無人知曉,耳畔低語如清泉,似瓊音,仙樂驚落,聲聲叩心門。
周王攬在她腰上的動作倏地一頓:“雲兒坐。”
頂着晉夫人凜若刀割的視線,姒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扣在她腰上的力道卻越發不容抗拒。
史書裏國色天香、禍國殃民的美人們,幾人自願,幾人被強求?
她輕嘆一聲,拂開他手腕,柔聲道:“雲兒替大王盛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