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莺梭織柳,又是一年好時節,米面飄香的莫莊偏廳卻似有烏雲罩頂。
領頭的少年小心撕拉着手裏的米餅,悶聲道:“不瞞夫人,此前我幾人借住在廟裏,只憑香客的供奉便能飽腹。自三川竭流後,來廟裏祭拜的人越來越多,留下的供奉卻越來越少……”
姒雲目光微沉。
十二三歲,早過了古人口中的外傅之齡,他們整日奔忙在山野間,果腹尚且困難,談何讀書習字?
不知是少年之不幸,還是家國之不幸。
若是文字相通,她還能幫上一二,如今她自己都像個文盲似的,看不懂旁人的字,又如何能誤人子弟?
餘光裏映入閃着浮光的琴弦,姒雲目光忽閃。
文字之外,音律才是不分國界,不分朝代與地位,視衆生平等之物。
她走到案前,斂袂思忖片刻,擡出雙手,覆至弦上。
“锵——”
「漁樵問答」到「鷗鷺忘機」,「醉漁唱晚」再「梅花三弄」,她沉浸于音律之境,不知現世,忘卻此間。
直至日薄西山,庶人們結束一日勞作,依着她的吩咐彙聚至涼棚下。
“夫人,”一曲終了之際,姒洛近前一步,輕道,“方才莫主事來傳話,說是大夥已聚在棚下,只等夫人去跟他們說那什麽獎賞。”
姒雲倏忽回神,擡眸一看,原來已是金烏西落時,堂下也只剩下她和姒洛兩人。
春日餘晖透過梅花格窗棂落下深深淺淺的影,晚風一吹,漾起滿地碎華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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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曲調之故,那些久不曾想起的,與現世有關的人與事倏忽浮上心頭,她怔坐在餘晖裏,許久沒能回神。
“夫人?”
直至姒洛再次出聲,她眸光一顫,按下心頭惘然,起身道:“可與他們說過規則了?十名候選人出來沒有?”
姒洛提她整理衣袂,颔首道:“有幾人阿洛也有印象,那莽莽撞撞第一個沖進門的老禾,今日跟吃了牛勁似的,一個幹了兩人的活,不少人推舉他。再有那小布,家裏只他一人,不少鄰裏也推舉了他。阿洛尋思,三袋裏有兩袋會到他兩人手上。”
姒雲斂下眸光,不置可否。
“吱呀——”
“夫人來了!”“夫人!”
大門剛被拉開一條縫,大夥烏泱泱圍了過來。
“夫人,”莫主事擠開衆人,率先作揖道,“照夫人吩咐,大夥推舉之人都已在棚內恭候,不知該如何投票?”
姒雲擡眸看向他棚裏那十名手足無措的候選人,颔首道:“依次上前來,同大夥說說,為何這米糧該給到你家?都是鄰裏鄉親,無需推诿客套,實事求是便是。”
“這,”老禾站在隊伍的最前頭,聞言一臉窘迫地撓撓頭,窩着雙手,嘿嘿傻笑。
“老禾我不會說話,真要說,那是夫人的涼菜好吃,琴音也好聽……”
“哈哈哈!”
“老禾,夫人讓你誇自己,不是讓你誇夫人!”
“原是沖着夫人的菜才如此賣力……”
人群裏一片笑鬧,驚得田間的麻雀振翅而起,惶惶然不知飛往何處去。
笑笑鬧鬧又是許久。
直至夕照攏起最後一抹餘晖,姒雲接過姒洛遞來的統計結果,正要上前公布,忽聽人群外一陣騷動。
只片刻,涼棚外倏地傳來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小山!小山你怎麽了!”
聽出小方的聲音,姒雲陡然擡眸,卻見人群後頭,那幾個躲在棚外看熱鬧的半大小子不知怎的亂作了一團。
正中那人——姒雲還記得他是少年中最活潑那位,時不時插話,做事也積極——兩眼充血,雙頰漲紅,手裏還握着半個餅子不放。
小方撐在他臂窩下,急得滿頭大汗,卻不知如何幫他。
“讓開!”姒雲顧不得大庭廣衆之下此舉會否有後患,将名單塞還給姒洛,穿過人群,大步走向幾名少年。
人群自發讓出通路,又紛紛圍攏在她身後,亦步亦趨,交頭接耳,卻不敢高聲說話。
“小方,讓開!”
“夫人!”看清來人,小方泫然欲泣,顧不得尊卑有別,仿似看見救命稻草般一把拉住他衣袂,“夫人,快救救小山!”
被米餅嗆住的少年已經兩眼泛白,眼看就要失去神識,姒雲推開小方,攙住小山道:“可是噎着了?”
那少年漲紅着臉,朝她點點頭。
還能作出回應!
“讓出些地方!”
姒雲顧不得衆人目光,大步繞到小山身後,兩手穿過他腋下,在他腹部上方交握成拳,而後用盡全身力氣朝斜上方一提。
“這是?”
“夫人在作甚?”
“……”
人群中響起倒吸涼氣聲,此起彼伏的交頭接耳聲,姒雲置若罔聞,一次不成,咬緊牙關,憋着一口氣,又是一提,再一提!
“咳——咳咳咳!”
一團變了形的米餅從小山口裏飛出,姒雲陡然脫力。
少年跌坐在地不停咳嗽之時,她亦累得夠嗆,一手搭在姒洛腕上,一手不停扇着風。
“小山!”小方箭步上前,攙住少年,上下打量他神色,“可還好?”
“別急着說話。”姒雲連忙上前,囑咐旁人道,“快拿些水來。小山,身上可有不适?方才我撞到的地方,可覺着疼?”
小山從初時的驚愕裏回過神,俯身趴在地上,搖頭道:“小山無礙,謝夫人救命之恩!”
他的聲音雖有些啞,臉色已無平時無異。
衆人恍然大悟,夫人方才那不合禮數的舉動原是為救一介小民的性命。
豐鎬多貴人,平日裏自诩尊貴,與庶人共用一路尚且不願,遑論坐鎮田莊半日,親手布菜,為他們撫琴,如今還不嫌小子命賤救他性命……
一樁樁一件件,莊上人如何會看不清?
不多時,“活神仙”“仙人轉世”等詞次第響起,很快傳至日暮鄉野間。
一日事忙,姒雲早沒了應付的力氣,正巧齊伯齊叔來接她回宮,她将拾掇之事交由他二人,和姒洛先朝莊外的辇車走去。
“夫人?”
車外暮光似霞柳如煙,登上辇車不多時,姒雲正閉目小憩,簾外忽又傳來問安聲。
“小方?”聽出來人的聲音,姒雲輕揉了揉眉心,掀起簾幔道,“怎麽過來了?可是小山出了什麽事?”
小方不應聲,雙手攢着遲疑許久,忽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夫人救命之恩,小方無以為報,只盼能跟在夫人身邊,飼馬護院,打雜燒水,小方什麽都能做!”
姒雲心念一動。
夕陽餘晖乘着晚風灑落在他瘦弱卻剛毅的脊背上,身子雖瘦弱,脊骨卻分明,好似風吹不折,雪壓不彎的猗猗青竹。
最是少年心赤忱。
雖非本意,莫非她即将擁有一個只忠于她的侍衛?
姒雲眸光微轉,笑道:“你先起身,容我回禀大王,再領你回宮不遲。”
“謝夫人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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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過半,春月過中庭,乾和殿內依稀若有孤燈搖曳。
熒熒燭火勾勒出案後之人清俊眉目,順着他的視線往下看,案前鋪着幾張紙,走筆無力,形狀奇詭,旁書“鋤”、“鏟”等紋樣,似字又不是字,也不知是何意。
“她救了那庶人?”
“是。”暗影裏倏忽映出另一道颀長的身影,卻是身輕如燕的召子季。
他撓撓頭,又道:“夫人自身後抱住那少年,往上提了幾次,卡在喉裏的米餅便噴了出來。”
“抱住?”周王劍眉微挑,“怎麽個抱法?”
召子季兩眼滴溜一轉,篤定道:“嚴絲合縫。”
周王:“……”
“大王。”腳步聲傳來,卻是守在門外的子澧躬身而來,恭敬道,“褒夫人求見。”
“褒夫人?”周王垂目看向案前,“現在?”
子澧躬身颔首:“說是做了點心,見書房的燈還亮着,想拿來與大王同賞。”
周王掩上桌上之物:“讓她進來。”
“諾。”
房門被合上,周王将圖紙塞到召子季手中,低聲道:“不可讓第三人知曉。”
“諾。”
窗棂微微一晃,召子季的身影融于暗夜,轉瞬消失不見。
“雲兒見過大王。”
若有桃花香輕拂過堂下。
幾日不見的褒夫人熟門熟路行至堂下,一邊放下食盒,一邊福身道:“大王,秉燭夜讀傷眼,雲兒正巧做了道清肝明目的甜羮,大王可願用些?”
周王款款上前,看着她出了會神,倏地接過她雙手奉上的甜羮,低眉啜飲,默不作聲。
姒雲垂眸環顧四處,房門已經掩上,房中只她和周王兩人。她少作沉吟,試探道:“大王,甜羮可還合口?”
周王微微一頓,放下銀勺,凝眸而望。
公子燈下見,美人傾城不自知。
俄頃,周王如夢方醒,垂目看了看碗中的甜羮,颔首道:“雲兒的手藝世無其二。”
姒雲仰頭朝向燭火盈盈處,眸間若見星河橫淌:“大王,雲兒可否問大王要個恩賞?”
目光交彙,周王的神情倏地一黯:“雲兒在莊上遇上了什麽趣事?”
“趣事沒有,逗趣的少年倒有幾人。”姒雲眼角下彎,又道,“有個半大小子,說是雲兒救了他兄弟,非要進宮來報恩,大王,可否……”
“雲兒披星戴月方歸,片刻不歇洗手作羹湯,只為他入宮之事?”
姒雲一怔,濛濛春月總多情,周王的話不知為何聽來有些泛酸。
“大王?”她下意識開口。
周王眸光忽閃,仿似自言自語:“蓮池撿婢女,田莊撿侍衛……雲兒何時把朕也撿回去?”
春風太缱绻。
風裏若有似無的旖旎讓她心頭一顫,雙目陡然圓睜。
四目交彙,兩人許久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燭花發出啪的一聲響,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蛾子,不管不顧往燈罩上撞去。
周王被那小小動靜驚醒,遮掩什麽般垂下眸光,眉心蹙起:“一名侍衛而已,既是雲兒開口,明日同子叔說一聲,讓他操辦。”
姒雲斂下眸光:“謝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