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9
壞種 19
“……鹿森!你快醒醒!他們很快就會追過來了!”
梵棕俨身子骨好得異常,連常年鍛煉的鹿森都難以匹敵,很快就清醒了過來使勁搖着鹿森。
方才車子是從副駕駛的那一面翻下的護欄,鹿森受的傷無疑是最嚴重的,副駕駛的碎玻璃近乎插了大半都在鹿森身體裏。
鹿森在這強烈搖晃下這才清醒了一些,睜開眼看到梵棕俨滿臉都糊着鮮血,身形也有些不穩,但還是把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梵……”
“你先別說話!”梵棕俨神态焦急,見鹿森的身子似乎傷得比想象中嚴重,便直接上手硬生生将鹿森給拖了起來。
不遠處隐隐傳來那一夥匪徒尋來的聲響,梵棕俨額邊滴下來一粒冷汗:“來不及了……”
短短一秒之間梵棕俨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費力地将虛弱的鹿森拖到了山坡樹叢中最為茂密隐蔽的一處後,拾了些大把的枯枝敗葉便撒到了鹿森身上。
“……你這是?”鹿森沒有力氣去阻撓什麽,只得虛聲發問。
梵棕俨對鹿森此時的情況心知肚明,知道鹿森現在沒那個能耐反駁他,于是便直接就說了:“他們很快就要過來了,我們兩個現在的狀況肯定跑不了,你就在這裏躲着等警方過來,我去把他們引走!”
鹿森哪能答應這種事情,瞪大了雙眼用盡全身的力氣也要扯住梵棕俨的衣袖:“……不……不行……”
可梵棕俨要想甩開他的手不過是小事一樁,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嘴角卻是上揚的:“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個大英雄,要是我這一趟能拖延足夠的時間,讓那群人質還有你能得救,我就算是犧牲了也有意義不是麽?”
“……可你不就當不成真正的警察了嗎?!”鹿森幾乎要咳出血來:“你這樣……不就當不成像程柯淮那樣優秀的警察了嗎?!”
“沒關系呀。”梵棕俨笑容明朗,“沒機會成為一名優秀的警察也沒關系,能成為電視劇裏面的英雄也不錯了呀。”
“……可是……人死了……還算什麽英雄……”鹿森拼了命地想要動彈,卻無數次地被梵棕俨壓制住。
Advertisement
“死了的英雄也不錯,就算沒人知道也沒關系……”梵棕俨看上去是真的不在乎這些:“我自己心裏清楚,我是為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去世的,這不就夠了嗎?”
鹿森的胸腔不斷上下起伏着,卻在疼痛中沒再有抵抗或說話的太多力氣。
“鹿森,我不想敲暈你或者讓你的傷再重一點,所以你聽話一點,安心躲在這裏好不好?”
鹿森眼中的梵棕俨向來就是個有些耿直有些幽默,也十分熱情大方的小弟弟,哪怕是個警校學生的身份,好像也就只是努力熱切一點。
但此時此刻,鹿森卻真的感受到了梵棕俨作為警察的那一面——
不止是作為警校生對警察夢想的執着追求,對任何人的仗義豪爽,與此同時還有作為人民公仆最果斷最沉穩的那一面。
身後來人的追趕聲更加近了,可供他們猶豫的時間已經不多。
梵棕俨咬了咬牙關,扯着鹿森的衣領低聲喝道:“鹿森,如果你把我當朋友,就安靜在這待着別動,英雄我一個人當就好,你都優秀那麽多年了,別跟我搶這一次!”
“我說過了……我要救你出來的……”
這是梵棕俨第一次兇一個人,鹿森被吼得下意識怔住,只有一滴淚珠悄聲從眼角滾落。
梵棕俨哪裏會等鹿森的回答,一把捧起了樹葉便往鹿森身上繼續潑去,原先儀表堂堂的一個翩翩公子,瞬間就被隐藏在了荒山野嶺中的一處。
——像是被埋葬了一般。
可鹿森卻無能為力,只有一片又一片的溫熱不斷敷上他的臉龐。
他甚至連一句話都不能說出口,哪怕是告別。
因為梵棕俨已然當機立斷地站起身來,撿起一粒石子就往前方的某處用力擲去——
“鹿森!快跑!我幫你攔着他們!”他大聲喊道。
說罷,梵棕俨便瘋一般地朝趕過來的匪徒們沖去,一個人只身對打着兩三個人。
畢竟雙拳難敵四手,也是梵棕俨故意放了水,那些匪徒們一心只想着追上鹿森,哪裏會在意這突然冒出來的不知何人,于是幾人只是不斷地想要甩掉梵棕俨向前追去,而隔幾步他就會追上來試圖“阻攔”。
這樣的拉鋸不知持續了多久,鹿森只能握緊了周邊唯一能觸及到的石塊,攥到手心滲出越來越多的殷紅也不願松開,企圖保持着最後一點的清醒。
直到他渾身的傷痛已然再也做不到光用理智來克服,鹿森才在長時間的無聲流淚中失去了意識……
·
“……然後呢?”
在與那年同樣濃深的夜色裏,程柯淮低聲問道,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
也不知道是認真聆聽了太久還是心疼使然,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然後……”鹿森仿佛還有些恍惚,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夜空中游走,“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被人救走躺在了醫院裏……”
“警方來的還算及時,所有人質悉數被救回,匪徒們也被抓住了。”
“……罪惡最終伏法,正義最終獲得勝利,這就是結局。”
鹿森突然輕聲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麽。
程柯淮心頭的石頭卻仍舊懸在半空,他不禁凝眉問道:“……那梵棕俨呢?”
“梵棕俨……”鹿森的眼睫微顫,垂下了雙眸:“他……也被警方找到了,在兩周之後。”
“兩周?為什麽過了那麽久?”
鹿森無聲地閉上了雙眼,爾後細細回憶道:“人質都在當晚救回了,警方追擊了整整一天也抓住了那一夥匪徒,他們一共有七八個人,都是艾滋病患者,其中有五六個在被捕之前就跳崖自殺了。”
“可是梵棕俨卻怎麽也找不到蹤跡……”
“剩下的幾人就是為首的那幾個匪徒,警方突擊審訊了幾近一周他們都死不開口。他們不受任何人指使,只是單純的因為患病的原因平等地憎恨着這個世界想進行報複而已。死去的那幾個人是想着靠綁架賺些錢來吊久些生命,計劃失敗後才畏罪自殺的,可剩下的人不是。”
“他們的反社會人格非常嚴重,言語間不斷挑釁着警方,拒不配合。”鹿森仿佛是嘆了一口氣,“直到又過了一個星期,警方才從他們其中一個人話語中找到了漏洞,最終搜到了梵棕俨的……”
“屍體。”
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可是鹿森每次閉上眼似乎都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幕的出現。
梵棕俨,一個出色的警校生,未來的優秀特警或刑警——如果他能有未來的話。
可是梵棕俨那健碩的身軀與四肢卻在鹿森和他見的最後一面裏被摧毀得不成樣子。
“負責這起案子的法醫就是我的老師,這個屍體的代表性實在是太強,我的老師并不知情我和梵棕俨的關系,于是便叫上我一起進行解剖,我是他的助手。”
程柯淮不禁想,鹿森的心理承受能力究竟是有多強,這樣殘忍的,折磨了他兩年的事情,此時此刻鹿森描述時的語氣卻一如往日的平淡,就像是在講他以往辦過的一個普通無奇的案子。
那一面裏,要不是受害者信息上寫得明顯,鹿森幾乎都要認不出來那是梵棕俨。
梵棕俨的手掌和腳掌都被砍掉了,眼睛被挖掉,耳朵、鼻子和嘴巴也被切掉,就連舌頭也不能幸免,頭發與眉毛被剃得十分幹淨。
警方當時發現梵棕俨的時候,他身處于一個腌酸菜的壇子裏埋在墜車附近一個村莊的菜園土壤下,壇子裏沒有抓痕,只是壇子裏的酸水中混着不少血水。
“……他沒被那夥人折磨死,是被活活淹死在那個壇子裏的。”
這是時隔那麽久之後鹿森第一次再度提起這件事情,他以為自己會經受不住地痛哭,可他此時卻一滴淚都沒掉,就好像是被哭幹了一般,反倒是一旁聽着的程柯淮鼻尖一酸。
“他沒了手腳,甚至不能在壇子裏留下任何抓痕,只能從屍檢裏看出他曾經不斷撞擊過壇壁,留下了不少處淤青。”
“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甚至連一點完好的地方我都找不到……”
直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鹿森的聲音才終究支撐不出地露出了顫抖的痕跡,需要深呼吸好幾次能吐出這完整的一句話來。
程柯淮輕輕将手搭在鹿森的肩上,默默與他相擁,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沒關系……我說過了,在我這裏你可以不用強撐着堅強,你要哭就哭吧。”
話音剛落,鹿森的一滴淚就“啪嗒”一聲滴在了程柯淮的肩上。
“……他以這種方式入了職,追封成了烈士。”
“他最終确實成了大英雄,可我卻再也見不到他了……”
鹿森用力阖上了雙眼:“他要是知道我和你認識了,一定比誰都高興。”
程柯淮松開了懷抱,擡手為鹿森拭去淚水:“……等我們回去了,我陪你去看看他吧。”
“兩年了,你也該走出來了,不是嗎?”
窗縫裏灌進來的風将鹿森的淚痕逐漸吹幹,他擡眼看去,夜色靜谧。
而窗外的雨早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