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妄天堂 18
程柯淮沒意料到這一點,只得叫後頭的人先上來接漼慶怡下去好好休息。
然後他一點點地向錢一山所在的方向挪過去,溫聲提醒道:“你手臂受傷了。”
錢一山卻只是靜靜地瞧了一眼那血,仿佛喪失了痛覺一般沒有表情,甚至還往後退了一步走到天臺的最盡頭,鞋後跟露出去了兩厘米左右。
“錢一山!”程柯淮的語氣有些焦急:“你的手臂要是不趕緊包紮會有危險的!”
錢一山淡淡瞥了一眼他,話音微弱到若不是程柯淮的聽力極佳,他甚至都聽不到錢一山在說什麽:“那又怎麽樣?反正我也沒打算今天活着離開這裏。”
“你這是什麽話!你不想親眼看着鄭立文被判死刑嗎?你不想帶着他死亡的消息去向歐陽钰還有被他害死的其他人交代嗎?他們還等着你呢。”
錢一山的眼睫微顫,似乎有所動容。
程柯淮看出了錢一山停住的動作,他的嘴唇被吹得有些白,但還是堅持着繼續勸說:“鄭立文……他應該不止幹了這三起案子吧?”
錢一山終于擡起眼來直視程柯淮:“……你怎麽知道的?”
程柯淮知道自己賭對了,錢一山果然知道鄭立文之前的事情,于是解釋道:“鄭立文在審訊中出現了些許破綻,但我們目前還只是推測,沒有證據。”
以防萬一,程柯淮緊接着補充道:“雖然多了那些罪行也不能比死刑再多判他些什麽了,但是至少能給之前被他殺害的那些無辜群衆一個交代不是嗎?”
“他們……也都是像你、像歐陽钰、像漼慶怡那樣原先懷揣着希望成長的人啊……”
“而且介于鄭立文是投案自首,在審訊過程中也算是供認不諱,現在法院到底會怎麽判我也不确定,更何況鄭立文這麽多年來的人脈可不少。”程柯淮誠懇道:“但是要是多了之前犯過的一些案子,他就一定毫無反擊之力,再也翻不了盤了。”
錢一山明顯把話聽進去了,在原地消化了一會兒而後開口道:“我有證據……我可以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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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柯淮心中懸着的石頭終于放了下來:“那你快過來跟我們走吧……”
錢一山卻仍舊伫立在原地,甚至還在天臺邊緣坐了下來:“待會吧,我想一個人再靜一會兒。”
這也太危險了,萬一錢一山自己坐在那瞎想反而想不開跳下去,或者因為風太大吹得人虛弱,一時體力不支……
程柯淮不敢再多想,執意道:“可是你的手……不然我找個醫生先上來給你包紮一下,等你願意了再跟我們走?”
錢一山可算是松了口:“行。”
程柯淮長舒一口氣,連忙低頭聯系指揮車:“市局或者分局有沒有跟過來的法醫?或者有沒有誰懂點包紮的,趕緊叫上來。”
有法醫跟過來顯然不太現實,但現挑個聰明敏捷的醫生過來更加浪費時間,程柯淮想着實在不行自己拿個醫藥箱頂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跟車的法醫肯定是沒有,救護車也還要幾分鐘。”薄自末回答道:“但是我哥早就想到了一萬種可能性,出發之前拉上了鹿森,現在鹿法醫剛安撫完漼慶怡,随時能上去。”
薄自初果然靠譜,但是……鹿森?
程柯淮有些猶豫,他那看上去鶴骨松姿宛若古畫公子的,萬一一不小心和錢一山一塊折了可怎麽辦……
但眼下明顯沒有更好的選擇了,程柯淮只得點頭:“那行吧。”
他話音還沒落,鹿森就已經拎着醫藥箱上了電梯,沒兩分鐘就到了。
鹿森今天沒戴眼鏡,随手束了個低馬尾垂在背後,額前的碎發被風吹散,但正好襯得他沒有任何遮擋暴露出來的眉眼更加清麗勾人。
“……你小心一點,注意安全。”千萬句話語在舌尖滾了幾圈,但程柯淮最終還是只說出這一句來。
鹿森莞爾,示意程柯淮不用擔心:“沒事,我可以應付的。”
對視之間,程柯淮明了了鹿森的自信,于是只得讓開條路來。
鹿森今天穿的就是件純白的挺括大衣,顯得他體型有些纖弱,他本身又自帶一雙含情美目,看起來更是一副沒有攻擊性的樣貌,錢一山并沒有什麽警惕就讓鹿森靠近了。
“傷得有些嚴重,我幫你處理一下。”鹿森始終低垂着眉眼,有些害怕的模樣打開了醫藥箱。
錢一山任由鹿森簡單地清理了創口上好藥,打量着他說道:“你是實習生?”
鹿森有些誠惶誠恐地擡起頭:“我剛畢業……”
錢一山輕輕地扯了扯唇角:“你家裏一定很有錢。”
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鹿森心裏有些驚訝,他今天的穿着不過都是些相對來說沒那麽名貴的基礎款,也沒露什麽商标出來,錢一山是怎麽……
錢一山看出了鹿森的震驚,但只是面色平淡地解釋道:“有些人骨子裏被養出來的矜貴是穿着和神态怎麽都隐藏不住的。就像有些人,不論後期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多少金錢與榮譽,穿上了多麽名貴的單品、住上了多麽豪華的房屋,他也還是那個融不進大城市燈紅酒綠的土小子。”
鹿森看出了錢一山說到最後時眼中流轉的傷感,在上藥時下手忍不住輕了許多。
“為什麽一定要逼自己融入什麽,成為什麽呢?”鹿森低語道。
“住在金錢堆裏的人們也會缺失很多尋常人家最不缺的東西不是嗎?他們擁有了這麽多財富,就注定不會再擁有一對不那麽忙碌、能完整參與他們人生每一個重要節點的父母,不會擁有絕對真心、不帶任何目的靠近你的朋友,有些人要是獨生子女,還會缺失選擇自己夢想職業的機會,或者被迫在與兄弟姐妹的争鬥中長大。”
“這些生活,難道你口中的那些‘土小子’們就真的向往嗎?”
“可是他們擁有着可以肆意踐踏別人生命的權力!”包紮時一不小心收緊了傷口,但錢一山只是皺了皺眉,輕輕吸了一口氣。
鹿森嘆了一聲,擔着不順錢一山氣的風險也還是實話實說道:“你不該因為一個人的行為和品行而連累一整群人。同樣的,你也不該因此而自卑,認為與之相對比的另一群人就是心地善良卻卑賤無能,從而怪罪老天的不公。”
“每個人的一生,都像提前寫好的劇本,有的人注定幸福,有的人注定悲傷。可沒有一個結局能讓所有人都滿意,而那些不滿意的人,總是會不甘心的。這是人性最豐富的地方,也是人性最可悲、最可恨的地方。”
鹿森纖長的睫毛低垂着,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畢竟有些人自持一生順遂,便誤以為自己的結局一定美好,所以行事放肆不顧他人,這樣的結局注定悲慘;有些人卻因為一直以來的運氣不夠好而認為自己的結局亦然,所以擔驚受怕的過着日子,不努力不奮鬥,也可能會錯失原本完美的結局。”
“……謝謝你的安慰。”
錢一山垂眼看着樓下消防員搭起的充氣墊,倏然有些恍惚,看了眼自己剛剛包紮完畢的手臂,再認真地看向鹿森:“他們搭好墊子了,我能跳下去麽?反正也死不了。”
鹿森漸漸瞪大了雙眼,正收拾着醫藥箱猛然轉回身來:“不行!這樣還是有風險的……”
可沒等他說完,錢一山就手一撐墜了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鹿森連忙伸手抓過錢一山的手也跌了下去,僅靠一只左手抓着并不那麽粗糙的邊緣。
“錢一山……你別做傻事。先不說這氣到底充沒充滿,這樓層太高了,不确定性很強,不要冒這個險……”
正值寒冬,兩個成年男子穿得都很厚重,更何況錢一山只是長得顯小,肌肉并不少,體重不是很輕,別說錢一山,就連底下觀望的人群和跑過來的程柯淮都很震驚鹿森竟然能撐得住這樣的重量。
“我靠!”程柯淮只是接了刑局一個彙報工作的電話的時間,一轉頭便見到了這麽大的一個變故,急忙過來抓住了鹿森的手臂:“——不是吧,這樣你竟然都能抓住。”
這個天臺邊緣的建材材質摩擦力并不大,只能純靠力氣硬撐着,程柯淮不由得先行贊嘆了一聲。
鹿森被程柯淮這個奇葩的第一反應給打敗了,無語道:“……你這是什麽關注點,能不能先把我拉上去?”
“哦哦,當然。”程柯淮讪笑着給鹿森借了把力,再加上鹿森自身的努力順利把兩個人都給拖了上來。
在回到天臺之後,鹿森還是轉過頭朝錢一山将方才沒說完的話給補完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人能提前預知到結局。”
“所以人還是得先在不知道結局的情況下盡量快樂地活着才對,畢竟你并沒有真正地走到最後,你又怎麽知道你的結局是好是壞,你擔心的、害怕的結局到底是不是屬于你呢?”
錢一山始終沉默着,只是在被警察帶走之前深深地多看了鹿森幾眼。
“愛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有的人為愛艱且偷生,有的人卻為愛殺人。”
程柯淮扶起鹿森,望着錢一山的背影忍不住感嘆道。
鹿森微笑着怕了拍身上的灰塵:“我們也走吧。”
暮色卷走了天際最後一絲光亮,最後塗滿色彩的雲朵皆被夜色一寸一寸啃食吞噬,鱗次栉比的街道終于亮起了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