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晚膳過後, 侍讀們歸去歇息,宮人們各司其職,公主坐在半腰高的窗戶下寫寫畫畫。
皇上未令通傳, 悄然進殿。适逢東風一齊, 吹動了廊下公主由人抱着懸系的一串風鈴,黃銅交擊聲清脆動聽。
宮女們有眼色地從房中退出, 将內室交給公主與皇上兩人。
公主照例是不擡頭的,專注地用筆在紙上畫圖樣, 一張宣紙幾乎被她畫滿。
皇上在她身邊坐下,明明不是第一次見她,卻是初次見面的心情。她珍重地看向公主,像是在注視着一件熠熠動人的珍寶。(看 xiao 說 公 衆 號:xttntn)
公主和趙雁聲長得一點也不像, 皇上意識到這一點後不由在心中生出些隐秘的快樂。畢竟是她生下的公主, 當然要和她相像。她認真觀察公主的眉眼, 這是她認為公主最像她的部分,一樣是黑得沒有半分雜質的瞳色。像嗎?皇上又有點不太确定了,真想在此刻将蕭尚書叫進來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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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公主真可愛,寫畫時脊背淨直, 像一只高貴的貓。這當然不是她作為母親看女兒哪哪都好, 在尚不知曉公主是她的女兒時,她已經覺得公主異于常人的出色。只是很辛苦吧?過去不能言行, 想想就令人痛心。
這麽想着皇上不由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公主的頭發,長發柔軟順滑,像一匹上好的錦緞。
公主仍在聚精會神地塗畫,并沒因外物轉移心神。皇上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 想的是公主并沒有抗拒她的親近,就像是一只願意被她摸腦袋的貓。
而貓只願意被最親近的人摸頭。
這對皇上來說當然不同。過去她與公主相處從未有過親昵舉止, 更多地是将公主當作精神上的一種寄托,與公主在一起時會讓她感到安定。但現在知道公主是她的女兒,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與女兒親近,卻又無可避免地擔心公主并不喜歡。
可是現在公主并不抵觸,她的心情就更複雜了。這份複雜的心緒中愧疚占據絕大部分,她自認為自己這個母親做得差勁極了,而公主卻“不計前嫌”地同她好,這讓她更自責了。
自然,公主不計前嫌或許因為她根本不知前嫌,但皇上覺得公主什麽也不知道卻下意識地親近她,豈不是更加說明母女連心?但母女連心她卻在女兒出生之時以為她死了,她真是糟糕透了!
如果方夏知道皇上的想法,就要委婉地說一句您真的想多啦。她為公主梳頭時怎麽摸公主的頭公主都不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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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心中翻江倒海時,公主的最後一筆填上,總算将頭擡起。
皇上本以為自己調理好了,但在公主看向她的一刻情緒根本不受控制,淚水從她眼中湧出。
她歉然地捂住眼睛,努力不發出聲音。
一方柔軟的錦帕被輕輕地放入她空着的右手裏。
皇上蜷起手指,握住錦帕,從指縫中看到那是一張繡了月亮的帕子。公主名諱帶月,方夏為她做帕子時每張都繡了陰晴圓缺不同形态的月亮,算是一宗巧思。
她用指腹将源源不斷的淚抹去,把帕子握在掌心,汪然地看人:“……對不起。”這句對不起既是為她的失态道歉,又是在為她當年道歉。
公主靜靜注視着她,在這寧靜的目光中,皇上的啜泣漸漸停止。她看着與自己連榻而坐的公主,心中是對上蒼的無限感恩。如今這樣,已經很好了。
皇上并不打算與公主相認,至少不是現在。公主現下過得好好的,沒必要再多一事攪亂她平靜的生活,她只要平安快樂地成長就好。
公主從矮榻上跳下,踩着鞋子慢吞吞地去将博古架底層放着的木盒取來。短短一段來回沒有跌倒,實在是很大的進步!她重新爬回榻上,将木盒推給皇上。
皇上将帕子疊好放在一旁,一面問:“是什麽?”一面将盒子打開,其中是幾枚桃核。
沒想到公主突然要玩抓子兒,不過別說抓子兒,公主要玩星星月亮,皇上也願意給她摘。
于是皇上陪着公主玩了一會兒,說是陪公主玩,更像是公主在陪她玩。總之玩了一場沒見公主露出什麽笑容,倒是皇上笑得快樂極了。
公主耐心地将桃核收理回盒中,将盒蓋蓋好,歪頭觀察她。(看 xiao 說 公 衆 號:xttntn)
皇上上下打量自己一眼,問:“怎麽了嗎?”
公主指指眼睛。
皇上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原本已經幹涸的眼眶重新溫熱。原來剛才是她在哄她,因為過去她曾在她面前流露過一次對抓子兒的興趣,她以為她喜歡玩這個,玩這個會開心。
多麽惹人疼愛的小女孩。
“今天很開心,是開心的淚水。”皇上向公主解釋。
公主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為使自己的情緒避免再度失控,皇上轉移話題問:“在畫什麽?”她說着低眸看去,因是倒着看,沒太看懂公主在畫什麽,看上去公主不止畫了一樣東西。
公主另取了張空白紙在上面寫道:“今日射鴨,我張不開弓,做一只我能用的東西射鴨。”
皇上聽了不由笑起來,到底是小孩心性,在玩樂上面很下功夫。她想了想道:“張不開弓是你力氣還小,可用我……朕找人幫你将這東西做出來?”盡管知道公主身邊已經有點秋這樣的宮女,她依舊想為公主做些什麽。
公主搖搖頭,寫:“點秋。”
意料之中的回答,皇上道:“今日來時似乎沒見着她。”
公主:“在馬場。”
皇上對一個宮女的去向也沒有太在意,只是想順着話與公主多說兩句。只是還不等她再問,公主難得提出請求:“江好回邊關,要怎麽做。”
皇上一愣,問:“她要回去嗎?”
公主在紙上很直白地寫:“她想回去,但因為我不肯回去。”
皇上了解了,公主看出江好的想法,想要滿足江好的願望。她再一次地想要歌頌自己的女兒,自然無所不應:“朕拟道旨令她去軍中報道就是,她本就立了大功,到軍中也能做個小将,不必擔心她回去過得不好。”
公主看上去也沒有在擔心。
皇上登基後養成了事事考慮周全的習慣,此時思慮過後不由道:“她若要走,還是不要大張旗鼓為好。燕國人恨極了她,若知道她離開只怕路上多有風險。”若不是江好照顧公主有功,公主對她頗上心,皇上也是不會多加考慮的。
公主慢條斯理地點頭,在紙上寫後舉起:“學騎馬。”
“騎馬”二字不知哪裏使皇上觸動,從她柔和的目光可以顯而易見地看出她想到了某些還不錯的回憶。她回過神來,盡管不認為公主這麽小學騎馬能學出什麽眉目,何況她現在走路還少不了磕磕碰碰。但公主想學的她必定大力支持,便将事記在心裏,許諾:“就這兩日朕找人來。馬場的內侍該與你說過,朕有匹馬叫厭憎,性子很好。你若要學,便拿它來學,朕也能放心。”
那匹馬是趙雁聲選給她的,溫順極了。她學騎馬時趙雁聲就牽着厭憎帶着她一圈一圈地走。其實它也不叫厭憎,而是雁贈,趙雁聲所贈。
趙雁聲之死對皇上來說于情于理都是很值得傷心的事情。于情,他是舊情人,兩人在一起時的确有過一段幸福時光。于理,他是戍邊大将,夏國需要他。
皇上不能再繼續想趙雁聲了,不然她一會兒再流露出什麽傷心之色公主還要哄她開心。過去她曾怨恨過趙雁聲未能在她需要之時出現,後來她也理解守國門時不能擅自脫身,直到現在她感激他無論如何将公主治好并養大。
與公主再閑話兩句,皇上不得不回去繼續批閱奏章。只不過她不再感到疲倦,為使公主在太平中成長,她也要加倍努力。直到現在她都覺得像是在做夢,如果說過往的種種不幸是為了換取如今女兒在她身邊,她由衷地感謝上天。
……
已是暮色,因陛下駕到,宮人不必在殿內伺候,江好便回偏殿暫歇。宮室寬敞,卻在她的再三要求下只是簡單裝飾,便越顯得空蕩了。然而對于江好來說,這已經足夠令她感到沉重。除去一開始住進新房子時的絲絲激動,她很快地就感受到惶恐與不适應。
惶恐在于她覺得自己并不配住進這樣的房子,她若真救了公主或許還好說,可她這條命還是公主救下的,住進這裏實在有種德不配位的虧心感。不适應則在于在邊關住得久了,住這樣的房子怎麽都不習慣。偶爾從睡夢中驚醒,看到陌生的床帳、她第一時間總想不起自己在哪。要漸漸地醒神才能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邊關很久,現在她住在宮中,單獨有一間偏殿,在過去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
可她并沒有因此感到多麽快樂。
現下她的卧房中最顯眼的要數博古架上橫陳的那柄的銀槍,是趙将軍的那把槍。她原是将槍慎重地交還給了公主,不過公主只取走了槍尾的紅穗,她便将槍暫時擺在房中。
盡管槍的主人已不在世間,江好仍未對槍有絲毫怠慢,必要日日拭過,确保纖塵不染,才不堕将軍威名。
又到了每日擦拭銀槍的時候。江好将槍取下,用幹布仔細拭過。每每看到這槍,江好便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将軍。
想到将軍,她就會記起自己對将軍的保證——照顧好公主。
她在拭槍時同樣是在拭自己的心,将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