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四位大臣自青瑣離去時月上中天, 可見明日或許無風無雨。寧谧的月色如一泊清水,未經雕飾地流過垂柳葉末、嫩桃苞尖。
一路上再無多餘的言語,從皇上今日應對公主漏的處置時的游刃有餘, 大人們對教導皇上的那個人, 甚至是江好背後的那個人已經有了猜測——何夫子。
蟄伏多年,想來他未有一刻松懈, 于無聲之中研究敵人,耐心布置, 才有今日應對自如。
館驿之中沒有酒席後的歡騰,聞人式一令聞人椿與沈紹以及一衆親信到房中密談,個個神情如喪考妣。
今日他們算是跌了一大跤,臉面丢盡, 入夏以來為打壓夏國的所有努力盡付東流。縱然夏國的皇帝在宴席上說了什麽杯茶過後恩怨俱消的話, 他們才不會傻到相信夏國真不會拿今日宴會之上燕國三名武士不及夏國宮女一根手指的事說事。明日清晨, 洛陽城街頭巷尾,怕會傳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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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式一冷着張臉,這份寒酷使得人人低頭,不敢直視。這才是戰場上的聞人将軍, 猶如閻羅。
“進入夏國之前, 我曾說過什麽,你們都忘了。我說不要輕敵, 你們做到了嗎?夏國的示弱使你們失去本心,變得狂妄自大。”聞人式一語氣冷淡地說着,“尤其是你,聞人椿。”
聞人椿上前兩步出列, 悍然跪下,頭顱低垂:“将軍, 我錯了。”這一刻他不是聞人式一的兒子,而是他的部将。
聞人式一将手中寫了情報的密函丢入香爐中燃燒,瞥他一眼:“念你初犯,便受十鞭。”
“是。”聞人椿看向要為他求情的沈紹搖頭,示意他不要這麽做。他父親治軍森嚴,賞罰分明,賞即是賞,罰即是罰。定下處罰反而求情,罪上加罪,罰上加罰。
沈紹看看聞人椿,再看看聞人式一,最終選擇閉嘴。
聞人椿将上身衣裳除去,露出疤痕縱橫、肌肉分明的蜜色皮膚。
聞人椿接過長鞭,笞十下。他并未因為聞人椿是他的兒子便有所收勁兒,反而為了展示自己的公正嚴明,下手毫不留情。在軍中,聞人椿時常是殺雞儆猴的那只雞。凡有差錯,聞人式一必先拿他開刀。也正因為他事事身先士卒,軍中衆人很信服他,只欠時間與磨練就能順理成章地接任父親的職位。
十鞭下去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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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椿額上冒出冷汗,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衆人看得肉痛,絕不敢再忘記不要輕敵這回事。
“起來吧。”聞人式一丢了金創藥過去。
聞人椿忍痛伸出雙手接住,攥着藥瓶起身。一站起來,他脫下的衣裳垂到腰間,兩袖松松垮垮地蕩着。他退回人群中,左右之人稍挪了些,生怕碰着他傷口。
聞人椿毫不講究地手握藥瓶,牙咬着封口紅綢扯開,翻轉藥瓶往背上傷口上撒藥。他動作粗魯,藥一半撒在背上一半撒在地上,疼得自己眉頭亂皺。
沈紹看着他粗糙地塗藥,忍不住問:“我幫你?”
“塗好了。”聞人椿将藥瓶倒豎,示意其中分毫不剩。
聞人式一開始解衫,衆人喏喏望着,不敢言語。他持鞭在手,向人道:“我未能覺察夏國手段,有疏忽之責,亦當同罰。”
不等旁人阻攔,他已經揚鞭自罰。鞭子落在皮肉上的悶聲一共響了十下,聞人式一如同沒事人般生受十鞭。
一衆很觸動地叫道:“将軍……”
“望你我共勉,以今日之事為鑒,切莫再輕視夏人。”聞人式一發出願望。
“是!”衆人發狠地齊聲答應。
要麽說聞人式一很擅長玩弄人心呢,他先罰聞人椿,再罰自己,打得毫不手軟,讓人在畏懼之中不由慶幸地想還好他打的不是他們。上位者自罰,下位者更加歸心。同時聞人式一将今日受罰的矛頭輕輕指向夏國人,外部矛盾往往是緩和內部矛盾最便捷的手段。眼下燕國人同仇敵忾地恨起夏國人,像一股擰起的麻繩,更加團結。
“父親,我為您上藥。”聞人椿不顧自身傷口,赤着上身取了藥來。
聞人式一會拒絕下屬的殷勤,但不會拒絕兒子的好意。他被上藥時還在說話,聲音卻沒洩露出任何疼痛:“那個宮女臉上有一道疤,必定不是什麽正經宮女。我這邊得到的消息是,當日公主回都城,是由一個面上有疤的侍女抱回來的,想來這個侍女就是今日宮宴上的那個宮女。她在邊關時便開始伺候公主,上過戰場,跟着一起回來的。所以咱們的武士并不是輸在真宮女的手下。”
這話叫人稍感安慰,原本的沮喪經過血的激勵與善言詭辯漸漸淡了,燕國人重拾信心。只要下次他們絕不輕敵,一定能勝過夏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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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給父親塗藥的聞人椿想到什麽,手上動作一停:“梁乃文當日一去不回,怕是與她交手落敗。”戰場上敗者結局大多都是一死,趙雁聲輸了也只能以身殉國。
聞人式一點頭,贊成他這說法:“女流之輩,不足為懼。”就像當初馬邑之戰一樣,這宮女當時不是也在戰場?也沒能左右局勢,最後依舊是燕國的勝利。
“當務之急,是要查清指使她的那個人究竟是誰。”聞人式一做出總結。只要找到那個人,像對付趙雁聲一樣對付他,那麽剩下一個空有巨力的宮女根本不足為懼。
“是。”在場衆人不僅有武士還有謀士,命令既下,推斷論定或由各種渠道尋找答案皆由他們。
聞人椿為父親上了藥又裹好,坐在那裏聽衆人讨論這些時日要如何應對夏國,以及議和時諸項事宜。
沈紹坐在一旁旁聽,年紀還小,正事之上他沒有發言權,跟來要靠多聽多看增長閱歷。
略商議了會兒,聞人式一就放人回去歇息了。此次叫大家前來也不是旨在讨論這許多,而是為了給衆人做心理疏導,免得一蹶不振。
沈紹起身,松泛筋骨,看着歪坐着的聞人椿忽然伸手摁在他頭上。
聞人椿擡眼:“做什麽?”幾乎立刻明白沈紹是在做什麽,他不高興地皺起眉頭,要站起來。
一站之下,勁兒提不上,分毫不動。
沈紹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裝着宴席上武士的樣子玩,直到他接連提了三四次勁兒後不動如山,兩人的神色一同變得凝重起來。
“怎麽回事?”沈紹低下眼去看自己按在聞人椿額頭上的手指,一下子有些茫然,“你沒在故意逗我玩吧?”
“我逗你做什麽?”聞人椿咬牙試着起來,反而把傷口繃得生疼。
“我試試。”沈紹坐下。
聞人椿撐着起來,這次沒有按在他額上的手指,他很輕松地就起來了。而後他手指抵在沈紹頭上。
沈紹感受到渾身力氣集中不到一處,整個人也就根本無法站起。
他終于明白燕國的角抵武士在宴席上為何會被一個宮女按得起不了身。因為換做任何一人被這麽按着坐着都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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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完全不是力大如牛的緣故,不是力氣上的絕對壓倒,而是智慧上的完全壓制。
沈紹因驚愕、恍然、感嘆、畏懼等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而渾身顫抖,他的過激反應使得還不是很明白事情含義的聞人椿憂心忡忡地關切:“紹,你還好嗎?”
沈紹努力遏制着自己的顫抖,但潛意識的情緒更勝一籌,他的嗓音依舊變了調:“将軍。”
聞人式一沒注意兩人做了什麽,只聽沈紹的聲音還以為他不小心受傷或是怎麽,立即看去問道:“殿下?”
“将軍,不是力氣。”沈紹因為激動而無法組織出流暢的語言,“椿,你給将軍看。”
“是。”聞人椿依舊沒将上衫穿回,胸襟袒露着到他父親跟前,大逆不道地一指按上去。他父親同他說過,對待三王子要像對待未來的君主那樣言聽計從。
聞人式一沒有因為自己的尊嚴仿佛被挑釁而惱怒,首先去想聞人椿為什麽會做出這個悖逆的動作。這個動作的來源十分顯然,是宴會上那個宮女做的,用來展示她的力氣。
“将軍,您試着起一下就知道了。”沈紹咬了下舌尖勉強鎮定了些,話也說得有條理了。
本要從房中退出的衆人停下腳步舉目看去。
聞人式一試着起身,只需要這一下,他就明白沈紹想讓他知道什麽了。他緘默地坐了片刻,沒有再嘗試過站起。
反倒是一直按着親爹腦袋的聞人椿因為這份安靜而有些惴惴,不知道手該不該放下。
“好謀略!好膽色!”聞人式一明明是在贊賞,卻聽得所有人不寒而栗。
他完全正視起那名未知的敵人,在須臾間想出智慧又大膽的對策,完美無缺地使出,并且成功地愚弄了所有人,真是個了不起的對手!
這樣的人在夏國一日,他就一日難安。
……
公主披發趴在池邊,就着池畔光滑的玉石面在紙上用公主筆書寫。她的發梢濕着向下滴水,零星落在紙頁上洇開一片痕跡,不過用公主筆所寫之字即使遇水也不會暈染。這是明光殿中的一方溫泉小池,供公主沐浴所用。
江好在池邊伺候,責怪自己的多嘴。如果不是她悄悄問公主是否賜予了她無窮的神力,公主也不至于在凝視她一刻後要紙筆來為她解答。
公主寫好後将半幹半濕的紙遞給江好看。
“沒有賜予無窮的神力,只是很簡單的把戲。”
“坐着,頭被按住,無法前傾,身子就起不來。沒有辦法控制重心,人就保持不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