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錯位(下)
第52章 錯位(下)
夏澤笙說完了那番話,像是完成了什麽任務一般,鑽回了他的軀殼裏,戴上了那張敷衍人的面具。
這一天,他陪着夏澤笙演戲。
于是夏澤笙也陪着他演戲。
真似一對情侶,在這羊城中游玩。
……不只是這一天,他作為秦禹蒼的每一天都在演戲。
又或者往回追溯三十來年,誕生為秦骥後,又何嘗不是做戲給人看?
霓虹下,廣州盡收眼底,車水馬龍的路面像是拉成了一張光網,所有的人都被束縛其中,終其一生,都在扮演着別人眼中的自己。
摩天輪還在緩緩轉動着,向着更高的位置攀爬。
天色暗沉。
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對面人清晰的面孔。
也模糊了心底的防線。
“我小時候廣州還不是現在的樣子。”秦禹蒼忽然開口,“那時候不管哪個區,都亂糟糟的,多的是西關大屋,兩三層的矮樓,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一樓都是商鋪。一條街上的家家戶戶原本來自一個村,都互相認識,搬到樓裏,又都成了鄰居。90年初的時候,秦飛鵬擴大生意規模,開了好幾家金行,為了方便拿貨,除了住在白雲居,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吃住在加工廠附近。他也是那時,和我母親結婚的。”
夏澤笙愣了一下,秦禹蒼所說的,似乎是秦骥的過往。
還好,秦禹蒼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困惑。因為接下來,他一直說了下去。
“我從小,秦飛鵬在家的時間便很少。母親說他生意忙,外面應酬多,男人賺錢養家麽要多體諒他的苦楚。可是因為這樣,她便只能放棄工作,回家帶孩子,圍在竈臺間,操心瑣碎事,割舍了過往的一切抱負。空閑的時間很多,她愛對我說過去的事情,說秦飛鵬如何騎着車去加工廠等她下班,帶她在東江邊散步,給她一些小驚喜。她說她很愛秦飛鵬,又說秦飛鵬也愛她。”
在昏暗的光線中秦禹蒼很平靜地敘述着這個故事。
夏澤笙怔怔聽着。
若說之前他只是拉着秦禹蒼的手,幻想出一個秦骥。
這一刻,他便切切實實地看到了秦骥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幻想,理智明明在告訴他面前人不過是在假扮另外一個人,可是情感上,他幾乎毫不抗拒地接受了秦禹蒼在說的每一個字。
“我上高三那一年,母親生病了,總是咳嗽。也是這個時候,秦飛鵬忽然回家勤快了,與母親形影不離。”秦禹蒼道,“其實他也許并不是總在家,只是我已經住校,周末回家的時候,能看見他便誤以為他回來了……高考結束的時候,我才知道母親肺癌已經有半年。”
“那時醫療水平還沒有現在這樣好,病情急速惡化,很快就只能長期住在醫院。秦飛鵬只要有時間都在她床前照顧,喂她喝藥、跟她聊天、逗她開心……然後她去世了。”
說到這裏,秦禹蒼沉默了很久。
他的沉默裏,帶着悲傷。
那平淡的語氣,輕而易舉地讓夏澤笙忘記了眼前的人是秦禹蒼。他好像就坐在秦骥的對面,第一次聽這個人敞開心扉,談論那些不被旁人知曉的過往。
“葬禮上哭得天昏地暗的男人,不到一個月,便把自己在外面的二房接回家,竟有一雙兒女,秦勇小我五歲,秦如南小我七歲。原來我懂事後,那些所謂的忙于應酬,都是假話,很小的時候,他已經出軌。高三後他長期在家也不過是因為母親生病而愧疚。至于葬禮上的痛苦,只是要保住自己的名聲而已。”秦禹蒼笑了一聲,“秦飛鵬騙人,我母親也騙人。”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家庭,也都有着一張面具。
名曰恩愛夫妻。
愛早已蕩然無存,還要維護這淡薄的情誼。
她用“好男人”三個字騙自己這些年的付出不算血本無歸。
他用“一往情深”裝點自己的顏面,粉飾自己的金身。
他們互相欺騙,又欺騙別人。
“唯獨沒有騙倒我。”秦禹蒼低聲道,“你看愛情是多麽虛幻的東西。”
愛情是多麽的虛幻,又多麽有誘惑。
明知道不過一場騙局,也要飛蛾撲火。
如若不是,他又怎麽會在方建茗身上自食苦果?
如若不是,夏澤笙又怎麽會在一個死去之人身上浪費這麽多光陰?
秦禹蒼擡頭去看對面坐着的夏澤笙,狹小的空間裏,他正如此專注地瞧過來,像是透過他的面容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看到了名曰秦骥的靈魂。
“有什麽要問的嗎?對秦骥。”秦禹蒼問他,“……比如方建茗,比如秦骥死前發生了什麽。”
夏澤笙搖了搖頭:“沒有人能回答這些問題。”
“其實很多事情我們只是需要一個答案,至于答案是否正确,并沒有那麽重要。”秦禹蒼勸他,“你需要一個答案,你知道。”
他的話似乎觸動了夏澤笙,片刻後,夏澤笙問:“能不能告訴我,最後那一段時間,你都經歷了什麽?”
回想這些事,并不困難。
因為秦禹蒼在很多個夜晚都曾反複回憶遇害前後發生的事情,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出現的人的眼神。
“1月18日那天,我與鐘文彬一直加班到淩晨,就幾個國外軟件項目的落地進行了評估。”他說,“按照每年正月的習慣,我沒有在外面住,而是回了二沙島別墅。”
他記得那個淩晨。
廣州大降溫。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枯葉落了一地。
然而家門口那盞橘黃色的夜燈依舊亮着,夏澤笙一直在等他回家。
後面幾年,他對夏澤笙倒也沒有态度惡劣,只是一貫的冷漠。進門後把公文包、外套、手套遞給夏澤笙,他便回房睡覺,再醒來,蔣一鴻登門拜訪。
廣西合浦沿海的那個海灣,骐骥集團早有計劃,希望拿來做科學水産養殖基地,投标方案給到合浦的人看過,相關單位也是贊不絕口,此次投标本已穩操勝券,蔣一鴻卻希望投标環節兩家公司合标,他千玉集團想要用那片海域做海水珍珠養殖場。
他自然拒絕。
蔣一鴻當場發飙,說這塊地千玉集團無論如何要拿下,就算不擇手段。
他對這樣的威脅習以為常,并沒有在意,只是讓夏澤笙送客。
也就是在這一天的下午,他接到了來自夏泰和的電話,也是談廣西合浦的那片海灣一事,讓他務必不能讓給蔣一鴻。
他煩不勝煩,挂了電話便準備出門。
拿起風衣的時候,夏澤笙聽見響動,正端着一盅湯從廚房方向走出。他關上大門的時候,看到了夏澤笙由喜悅而失落的眼神。
那是他上輩子最後一次與夏澤笙的照面。
按照之前安排的出差行程,他去了澳門。見完客戶,在金沙賭場偶遇輸得精光的秦勇,求他借錢。
也就是在那一天下午,他踏上了鑽星號海釣。
鑽星號被人為破壞,駛入了風暴區,最終被海浪拍得粉碎,而他也葬身海底。
他說到這裏,看向夏澤笙。
他隐去了許多只有兩個人知道的細節,留下了許多公開化的情報,于是這段話是那麽的無限貼近事實,又像是被人虛構出來的故事。
夏澤笙紅着眼癡癡地出神,過了好一會兒才垂下眼眸:“……那是什麽感覺?”
“什麽?”
“落入海中……下沉的時候……”
秦禹蒼沉默了片刻,開口低聲道:“開始很恐懼,肺被海水灌滿,充滿刺痛,身體的肌肉完全不聽使喚地痙攣,已經休克,卻還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下沉,眼睛一點點地看着海平面離自己遠去,感知被無限的放大,周圍變得黑暗而寒冷。可是很快身體溫暖了起來,海水厚重,海流像是托住了軀體的天鵝絨,只覺得很舒服。在那一刻,我很輕松,人生至此可以停下腳步,所有的重擔和怨恨都可以放下,沒有了後顧之憂,很安心。”
“這樣嗎?不是很難受對嗎?”夏澤笙輕聲說。
“是的。你不用為此難過。”秦禹蒼說,“人生路的最後,像是一場平靜的永眠,沒有痛苦。”
夏澤笙不知道何時已盈滿淚,哽咽着想要說什麽,最終卻沒有成功。
他雙手撐在膝蓋上,垂首而坐,渾身顫抖着,淚落在他的手背上。
“……這樣的話,那就太好了。”最終,他磕磕絆絆地說,再要開口已泣不成聲。
秦禹蒼發現自己之前秉持的那些想法,在這一刻,已經動搖。
對夏澤笙……真的只是憐憫和愧疚嗎?
秦禹蒼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夏澤笙的面容,在這時終于和那個被自己機緣巧合救助過的怯生生的少年重合。
摩天輪即将回到它最初的起點。
人生也要重新開始自己的循環。
時間會把所有悼念的人都推向前方。
終究要重新往前走去。
他是如此。
夏澤笙亦是如此。
“夏夏。”他叫夏澤笙的小名。
夏澤笙恍惚看他。
“我唯一後悔的,便是那日出門時,應該慢一些,嘗一嘗你給我做的湯,然後和你認認真真道別。”秦禹蒼道,“和我說再見吧。我想……你一定想要和我好好道別。”
他話音未落,夏澤笙的淚再次落下。
過了好一會兒,在昏暗的光中,夏澤笙貼過來,用濕潤的嘴唇,吻了吻他。
“再見,秦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