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 65、洗一輩子
65、洗一輩子
陳逢年需要在明天中午之前把太醫帶回道觀, 至少得給太子一個時辰去找太醫,倒推一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他要在天亮之前見到太子。
陳逢年連夜策馬狂奔,這條漆黑的暗道他走了太多回, 上輩子、這輩子...荊叢裏的碎石都快被他的馬蹄踏平了。暗道被高大的荊叢和巨石包圍, 是天然的掩護。
他一刻不敢耽擱, 在天微亮時, 抵達了太安城裏的太子府。
太子馮洺和皇帝政見不合,甚至連上早朝都沒他的份, 朝裏廢太子的傳言層出不窮, 太子躲在城西的宅子裏,戰戰兢兢做他的縮頭烏龜。
馮洺沒有正兒八經的事要做, 起得晚, 陳逢年雖是來求他的, 但刻不容緩, 他沒有時間和太子府的下人周旋。到了太子私邸,他先駕馬在府外繞了一圈,最後把馬停在後巷裏, 翻牆而入。
馮洺不是個富裕的太子, 府裏沒什麽護院,冷冷清清,陳逢年輕而易舉闖入他的屋中。
陳逢年和他的一身冷氣,險沒把馮洺吓得從床上跌落下來。
未點燈前, 屋裏漆黑幽冷, 陳逢年一夜都在外奔波, 他的眼睛習慣了黑暗, 看見了馮洺驚慌失色的樣子。
他也配麽。
他心想。
手無寸鐵的狼狽太子,也配觊觎她麽。
可他只是這樣想而已。
現在的他,又有什麽。無非是仗着她的喜歡,他才生出這樣的傲慢來。
陳逢年抛開那些陰暗的心思,他點燃蠟燭,對馮洺說:“卑職驚擾太子了。”
馮洺一時還無法明白眼前的情況,陳逢年簡明扼要地說明該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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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洺竟然是吃驚的反應:“什麽?北望山真有瘟疫?太安不已經發布告,說是謠言了麽?”
陳逢年道:“請太子自己定奪,北望山是太安城北邊最重要的關卡,若不是瘟疫,怎會無緣無故封關?”
事實上,朝廷雖否認了北望山的瘟疫,但北望山有瘟疫的事早在民間流傳開,太安民間的百姓人心惶惶。
馮洺道:“這一切也許都是官員自作主張...父皇現在的重心都放在泰山封禪一事上,他也許根本不知道此事。”
陳逢年道:“雖暫無人因此死亡,但瘟疫擴散很快,人心惶惶,北望山的郎中都是些走方醫,平日靠土方子坑蒙拐騙,真遇到需要他們的時候,就開始當縮頭烏龜。”
陳逢年知道太子是個心思複雜的人,因此他沒有留給太子思考的時間,直接把此事的利弊擺到他面前:“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殿下。太醫一能治瘟,二能穩定民心。太子需要做的只是說服太醫随我上山,若能找到治瘟之法,功歸太子所有,若找不到,此事也與您無關。”
太子心懷抱負,只是他的處境不允許他有施展之地。陳逢年的話很容易就打動了他。
他沉思片刻,忽然站起來,一邊穿衣一邊說:“張太醫自從我年幼起就照顧我起居,現在是宮廷禦醫,正好父皇這段時間不在太安,我讓他跟你走,不會有人注意到。”
宮廷,皇帝。
陳逢年聽到這些詞語,他體內仍會有恨意翻滾。
可是現在他有了想要守護之物,他很怕自己錯過這得之不易的一切。
想到阿枳,陳逢年的心因此變得理智。他問太子:“殿下要現在出發?”
馮洺說:“當然。我要趕在張太醫進宮前把他帶出來,現在父皇下了禁令,不許我入宮。”
陳逢年自然好奇太子不被允許進宮的原因,但他已經不想跟太安城的人車上關系了,所以他什麽都沒問。
陳逢年說:“我駕馬随殿下前去。”
勸說張太醫并沒耗費太多功夫,太醫院裏畢竟還是有醫者仁心。
唯一的困難,是這位張太醫年事已高,經不起陳逢年快馬加鞭,叫苦連天了整整一路。
被集中關在道觀隔離的病患在馮華的軍事化訓練之下,已經不複昨日猖狂,今天見到太醫,一個個都激動地感激涕零。
張太醫看到道觀防護森嚴,對負責看守他們馮慶首肯說:“将他們集中隔離開,這一步做的很好,及時阻止了瘟疫大範圍蔓延。”
行醫問診沒有陳逢年的事,但他怕有病患對張太醫不敬,一直守在這裏。
他觀察着張太醫的神色,并不輕松。
看完這些人的症狀,張太醫對陳逢年說:“出去說話。”
陳逢年已經預料到情況險峻了,他帶張太醫去了茶室,想讓他邊休息邊說。
張太醫說:“不用費心了。三兩句話的事,就在這跟你說吧,這是屍瘟,太醫院有過記載,等他們身上爬滿青斑之後,就是死期。有治愈先例,用的是最名貴的野山參和靈芝,當然,任何病,拿這兩味藥都是能救命。且不說山參和靈芝價格高昂,都是稀釋名品,就算你能找來,這一屋子患病的人,你要救哪個?”
張太醫說的話跟陳逢年那日在永平寺聽到的并無差異,他沒有因為此沮喪,而是問:“救不了要死的人,就活人也行。屍瘟仍在擴散,我想過将沒有染病之人送出山去,但北望山有兩千村民,想不打草驚蛇送他們出去,太不現實,還請張太醫指條明路。”
張太醫不解道:“你都知道哪裏能逃生了,不趕緊自己逃命?賴在這裏是嫌自己命大麽?”
陳逢年說:“這事就不勞您挂心。”
張太醫年歲高了,見過的人比陳鋒年吃過的米還多,他知道陳逢年為什麽不走。
年輕人,都愛逞英雄。說好聽點,這叫有志向,說直白了,就是不知道現實的殘酷。
他忽笑了起來,“我年輕時候,倒是真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只可惜不能提他的名字。”
陳逢年:“為何?”
張太醫道:“都說了,不能提,我老不死的還想多活幾年,壽終正寝呢。”
他沒說,但陳逢年也猜到了。天下不能提的名字就兩個,梁王與梁王之子,按照太醫的年歲,他說的應是梁王。
陳逢年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之中。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孤兒,即便梁王将他認作義子,他依然清楚,尊卑有別。
可現在回頭看看,他所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深深受梁王所影響。梁王帶給他的,不亞于一個真正的父親。
張太醫說:“別晃神了,現在有件事,非常緊急。”
“何事?”
“找出瘟疫源頭。既然是屍瘟,源頭肯定是屍體,能引起屍瘟,可能是個屍群。你有人手能調用的話,四處去挖一挖。盡快找到源頭,處理掉這些屍體,才能從根源上解決屍瘟。”
陳逢年發覺自己無法聚神,他目光渙散,靈魂出竅一般。
他自己上輩子是沒留下屍體的,徐白山一把火,他灰飛煙滅。
可剩下的那些人呢...
他木然道:“多謝張太醫。”
張太醫說:“謝我沒用,我只能幫你找出問題,不能幫你解決問題。”
陳逢年說:“我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
“您可否跟屋裏那些染病之人撒個謊,說這病能治。”
張太醫怒目道:“行醫之人最忌虛假之詞,老朽行醫一輩子,沒造過半點假,你膽敢讓老朽騙人?”
陳逢年不知他氣什麽。
說謊而已,又不是要命。
這時,他們的背後忽然想起了一個帶笑的聲音:“您沒騙過人,那害過人麽?”
陳逢年和張太醫同時回頭。
阿枳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道袍,站在正午的陽光之下,盡管她臉上帶着笑容,可仍然給人冷豔之感。
張太醫說:“何來女子?口出狂言!”
阿枳走到陳逢年身邊,朝張太醫福了福身,道:“我們不是在請求您,而是您必須這麽做。”
張太醫氣極反笑,道:“你說說,我憑什麽必須這麽做?”
“橫豎您對瘟疫束手無策,如今這些人,活着就圖一個希望。您若不來,他們還能有所期盼,你一來就告訴他們他們沒救了,請太醫設身處地想想,若有人在您面前說您命不久矣,您會是什麽反應?”
張太醫甩手道:“那我就當今日沒來過。”
阿枳道:“這樣更好了,正好讓我們去傳話。”
張太醫仔細端詳了下阿枳,見她并不像是普通民女,便問陳逢年:“她是什麽人?”
在他注視之下,阿枳握住了陳逢年的手。
陳逢年說:“是鄙人之妻。”
因阿枳沒有盤發,張太醫并沒往那方面想他們的關系,現在他已經知道了二人的關系,再看他們,便覺得他們之間有種尋常人沒有的氛圍在。
張太醫冷哼一聲,說:“你小子,娶這麽個厲害的女人,以後有你受的。”
陳逢年和阿枳對視一笑,阿枳覺得他的笑有些意味深長,她捏了捏他的手心,示意他說正事。
最後張太醫還是決定不出面了,誰都不願意當那個帶來壞消息的烏鴉嘴,至于陳逢年他們怎麽跟那些得病的人宣布問診結果,那是他們的自由。
陳逢年沒給那些病患帶去不切實際的消息,他告訴他們,太醫也沒見過這樣的病,還需要些時日去研究。
陳逢年心理強大,他撒謊的時候沒有任何破綻。
折騰着将張太醫送走,陳逢年回到北望山,已經下午了。
阿枳剛剛午睡醒來,燒着炭火的屋子裏悶悶的,她的視線一片晦暗。在晦暗不明的光線裏,她看到一個男人的輪廓。陳逢年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腦袋,好像是睡着了。
阿枳喚他:“過來睡吧。”
陳逢年迷糊地脫靴上床,剛躺下來的一刻,阿枳環住他的腰,“累麽?”
他昨夜到現在一直沒合眼,當然累。
阿枳的話給了他極大的安慰,有她在身邊,他覺得再累也沒關系。
他太困了,忘了自己還沒有回答阿枳的話。阿枳聽到沉沉的呼吸聲,感受到他胸腔處的起伏,便知道他睡着了。
她在陳逢年身上嗅了嗅,嗅到濃濃的汗液味。她發自內心地感慨:果然是男人...真不好聞。
她翻身下床,走到衣櫃前。陳逢年這次上山就帶了兩身換洗衣服,他奔波多,洗幹淨的衣服穿了不到半天,又是一身汗味,現在他身上這件是髒衣服,櫃子裏扔着的那套也是髒衣服。
住在道觀裏照顧患病家人的婦人們待會兒約了去洗衣服,阿枳問她們借了個竹簍,将陳逢年的髒衣服扔進去。
她的內心産生了勝負欲,出門前,抱着竹簍,高傲地看了眼熟睡中的陳逢年,在心裏對他說:我就替你洗這一回,以後你要替我洗一輩子。
連她自己都沒察覺,“一輩子”三個字,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她的期待裏。
作者有話說:
周三更新給評論前三發大紅包~然後恢複正常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