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63、只要此時
63、只要此時
瘟疫當前, 北望山的商鋪小館都已經不再營生,路上人煙寂寥,但永平寺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到了永平寺門前, 阿枳往裏探了眼,放眼望去全是人頭, 北望山村民們擠滿了寺廟的院子, 在他們朝拜的地方, 是以鬥笠遮面的“高僧”無念。
“有病求佛, 真是啊。”阿枳無言道。
陳逢年低頭看向她,她的目光一如往常平淡如水。
陳逢年說:“村民一向愚蒙沒有主見, 遇到瘟疫災荒這種事, 求神拜佛已經是他們能想到最好的對策。”
阿枳說:“求人無路,他們才選擇相信神佛。愚蒙不可悲, 可悲的是那些利用他人愚蒙的人。”
陳逢年撫了下她的後腦勺:“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
阿枳擡頭看了他一眼, 纖長的睫毛撲扇, 她垂眸說:“沒有...”
他們之間沒有刻意的親近, 但彼此舉手投足,一擡眉,一對視, 都有千絲萬縷根線把他們綁在一起。
阿枳向前走了一小步, 說:“不要讓人發現我們認識,畢竟你如今還有職務在身,不要在這裏招惹是非。”
陳逢年痞笑着說:“我怕什麽。”
阿枳說:“小心為上。”
他嘴角輕輕一扯,說:“好。”
阿枳先進了寺廟, 她一襲冷青長衫走在被白雪覆蓋的古剎中, 像一幅幽靜的畫。
陳逢年數着她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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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五六七□□十。
雪地裏, 她踩出了十步腳印。
陳逢年順着她的腳印向前走, 他想自己真是無聊,故意把步伐落在她腳印旁邊,這樣看起來,像是他們一起走過的。
阿枳聽到身後踩雪的聲音,不确定是不是陳逢年,她回頭望去,陳逢年正巧也向她看來。
他朝她輕輕揚眉,阿枳抿唇一笑,轉身繼續向前走。
她走上臺階,到了無念傳經的經臺,正要往前走,一只手扯住了她:“小年輕,不能插隊啊,我們都是一大早過來排着的,你後邊兒去。”
動作的主人是一位皺紋滿面的老婦。
阿枳:“...”
她想探一探無念到底再賣什麽關子,于是站在了隊尾,開始了又一輪漫長的等待。
天黑了,小沙彌點亮講經臺周圍的燈。
村民的隊伍向前挪了幾米,現在這個距離,阿枳剛好能看到講經臺上盤腿而坐的無念。
村民們自覺地站成整齊的隊列,前面一排人跪完,他念經幫其“消災”了,他們便留下自己的錢財,識相地離去,再換下一排人上千跪拜。
阿枳搖頭,冷笑。
□□。
終到她了,她被推着到了最前排。阿枳并無下跪的意思,她身後有人嚷道:“你不誠心的話就別在這霸占席位了。”
又是方才拉住她的老婦,擡頭惡狠狠跟她說:“你別激怒大師,連累我們。”
老婦的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了,她一頭白發,像是幹枯的稻草,說話時兩眼凸出,模樣可怖。老婦年歲已高,阿枳覺得無需瘟疫,今日雪地裏的等待,足矣擊垮她的身體。
阿枳吶吶道:“你尚有精力斥責我,看樣子,佛也幫不了你什麽。”
因她遲遲未跪,引起了人群的騷動,講經臺上出神休息的無念注意到了這處,透過鬥笠的面罩,他看過來。
雖然阿枳穿了男裝,但有了前幾次不算愉快的交手,無念一下就認出了她。
站在他身後的秦剛上前一步,俯身低頭在他耳邊小聲詢問:“師父,用不用我把她解決掉?”
無念輕輕搖了搖頭。
正當他以為阿枳又要鬧事時,她卻是謙和地走到了他面前,不卑不亢說:“大師結束講經後,可否為我指點迷津?”
她說的這句話是“我要跟你談事”的婉約版本,無念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明白,頭也不擡道:“時候已晚,施主請回。”
阿枳說:“難道佛祖對我有偏見,不肯渡我麽?”
無念說:“是施主對佛祖有偏見。”
阿枳:“我怎敢對佛祖有所偏見。今日既然北望山的村民們都在此,我也就堂堂正正問大師一句,若今日大師為他們消災了,瘟疫仍然降到他們頭上要怎麽辦?”
無念說:“施主,你是來挑事的麽?”
阿枳也意識到了自己今日行事太過沖動任性,她完全沒有思考過直接質問無念會有什麽後果。
之所以會這樣,一來是因為她知道陳逢年就在暗中保護着她,二來...她無法忍受這些所謂權威假借鬼神宿命之說,去戕害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她想到二百年後的大梁,那些瘋癫的姑婆們,死于非命的姐妹,還有...她自己。
她并非一個長袖善舞的人,面對眼前這個另她天生反感的和尚,阿枳無法理性。她強壓着自己胸膛生起的那一股火氣,揚聲反問:“既然太醫就在寺廟中,為何不讓他們出來面對百姓?為何你不讓這些村民帶着家裏的病人來尋醫,而是将所有家財獻上,只帶走你幾句空話?”
鬥笠之下,無念的面色古井無波。
在人群之中,有一雙眼睛帶着些許擔憂,又有些許欣賞。
陳逢年輕輕勾起嘴角,說實話,認識她這麽久,他從未覺得她如此魯莽過,但她也因這份魯莽而更加高貴。
得知太醫在此,村民中發生了一陣騷動。
無念平靜地說:“前來赈災的太醫路過寺廟,來拜會佛祖,有何不可,施主歪曲事實,居心何在?”
博弈或者說吵架,唯有處變不驚,才能占據制勝之地。
顯然,這場争辯阿枳一開始就輸了,她太想證明對方是錯的。
離開永安寺的時候,她甚至有些氣急敗壞。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什麽端倪,但你陳逢年知道,她正在怒火攻心,因為一路上她一言不發。
“憋什麽呢。”他輕笑一聲,大步上前,但腳下石板太滑了,眼看他整個身子要向前摔去,阿枳立馬抓住他的手。陳逢年單腿施力,腰腹緊收,勉強站穩。
阿枳仍抓着他的手:“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他笑而不語,順勢将阿枳扯到懷裏。
夜裏寒冷,阿枳身上披着他的大氅,背靠着他的胳膊,仰面看着寒月。
月光照進竹林,竹林将他們包圍。
“陳逢年,我今日是有些沖動。其實就算我争贏了無念,村民還是不會聽我的,我的想法不一定對。”
她提起這件事,其實已經釋然了。阿枳不會浪費時間去自我懷疑,她只會迅速去尋找問題的症結。
陳逢年伸手攬她入懷,他的手掌蓋在她肩頭,邊走邊問:“會罵人麽。”
跟馮華住在同一屋檐下,就算是聾子也能說幾句粗話。
阿枳擡眉問道:“什麽意思?”
陳逢年說:“那和尚惹你不高興了,不想罵他幾句麽?”
阿枳發現陳逢年比她想得要更了解她。她想了想,說:“真是個陰險的和尚。”
“就這。”他似乎有些不滿,“你罵我的話都比這狠。”
阿枳反問:“我何時對你說過重話?”
陳逢年抿唇笑了笑,說:“也許是我記錯了。”
陳逢年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的紋路略顯深刻。他的身上沒有晴朗的少年朝氣,哪怕是笑的時候也沒有。
阿枳默默算着他的年齡,他上輩子人沒了的時候是幾歲?
十五歲。
他內心的年齡加起來,已有四十歲了。但不能這麽算,若要較真來算,陳逢年比她早生了兩百餘年,豈不是長她兩百餘歲?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離譜,遂搖了搖頭,摒棄掉那些沒用的想法。
她再看向他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已經很淡了。陳逢年不笑的時候,嘴角是下沉的,看上去有些嚴肅。她想起過去在金寧之時,他也是常常這樣一副沉默的樣子,可這時與那時似乎不同了。
她能從他眼中看到光彩,在霧茫茫的黑夜裏,他的瞳仁漆黑明亮。
阿枳回頭看到他們二人在雪地裏留下的腳印,大大小小的腳印交錯在一起。
她原本并不認為自己是會深陷感情之人,可看到那一行交纏的腳印,她覺得,淪陷也無妨。
只要此刻明月姣好,只要此刻風雪安寧,只要此刻相知相守。
哪管他前路有風兼雪。
阿枳走路慢,陳逢年将就着她的步伐,也走得很慢。他不記得自己上次有這樣的閑心是何時了,不管什麽時候,他都總是匆忙的。
梁王笑話他,天生的急性子,像他親生的。
他總是心懷目的去做一件事,只想結果,從而忽略了過程中的風景。
當然,今夜回去的過程...有些冷。
陳逢年将阿枳送到她的卧房門外,阿枳推開門,摸黑去拿燭臺,陳逢年從腰間掏出火折子點亮,阿枳雙手端着燭臺,有些困頓地看向他:“你不進來麽?”
陳逢年說:“我出去辦點事。”
阿枳此時睡衣頗濃,她哦了一下,問:“什麽事,非要現在去?”
陳逢年拿着火折子走向他,他一手手掌攏起,護住火苗,另一手手腕轉動,順勢點燃阿枳手裏的燭臺。他的臉在燭光裏變得很溫柔。
他點火的同時,漫不經心地說:“去永平寺。”
阿枳遲緩道:“現在麽?”
陳逢年輕聲說:“嗯。我答應村民和郡主要給他們一個對策,話說出口,總得想辦法兌現。”
阿枳沒有回答,她不知道為什麽,出神了一瞬間。
今日實在發生太多事了,她有些體力不支,意識飄散。
陳逢年輕吻了一下她冰涼的額頭:“順便替你出氣。”
這個吻将阿枳的注意力拉回來一些,她看着陳逢年,正經嚴肅地說:“我不是三歲小孩,不需要別人替我出氣。”
陳逢年說:“我想這麽做。”
阿枳一愣,陳逢年對她素來都是溫柔忍讓的,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現出這麽強勢□□的樣子,也是他第一次提出他的需求。
阿枳說:“那你小心行事。”
他做事一向謹慎,當他還是趙封狼的時候,心性早熟,知道沒爹沒娘的孩子沒有做錯事的機會,後來成為了陳逢年,更是如此。可那時候的小心謹慎,要麽為了出人頭地,要麽為了報仇雪恨...
往後不同了。
從今往後,他會更加小心謹慎,因為未來他不再是一個人。
這夜陳逢年轉身離去時,一些微妙的變化在他們心裏同時發生着,他們沒有察覺,彼此都在默默向着同一個方向努力。
作者有話說:
沒存稿了,明天開始兩天一更,下周三恢複正常日更,真的很感謝你們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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