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59、人月兩圓
59、人月兩圓
陳逢年将以往審訊犯人的套路都用過了, 威逼利誘,沒能從楊維口中套出半句話。楊維一口咬定自己是被誣陷,死不改口。
陳逢年身上的繃帶被汗水打濕, 傷口噬痛。他朝着楊維身邊的空地甩了把鞭子,甩出一地血跡。
“陳逢年, 你他娘想逼老子認罪, 下輩子看看有沒有這機會。”
陳逢年因為疲憊雙目布滿紅絲, 他撸起袖管, 邊折鞭子,邊說:“你有種。”
“姓陳的。”楊維突然大笑, “你以為你追随的是個什麽人?你的底細, 徐白山早命我調查過了。跟着金寧郡主一起窩藏在北望山的那女子,是你相好吧。只要我把他們的下落告訴徐白山, 不出今夜, 徐白山就會上報朝廷, 将他們亂箭射死。”
他的牙齒被血染紅, 笑起來,一張血口。
陳逢年聽到阿枳的名字,神經驀地緊繃起來——他既然沒将阿枳她們的下落告訴徐白山, 那必然告訴了他的幕後之人。
他掐住楊維的脖子, 狠戾地問道:“究竟是誰派你來的?”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阿枳身邊,但只有楊維招供,他才能走。陡然升起的焦慮感讓陳逢年下手更狠,楊維幾乎無法呼吸。
“陳逢年。”就在這時, 徐白山的聲音和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要留活口。”
陳逢年陡然松手, 轉身朝着徐白山抱拳道:“屬下無能, 沒能審出來。”
徐白山說:“無礙,可有匕首?”
陳逢年不明所以地從腰間抽出匕首,雙手遞給徐白山。徐白山拔出匕首,寒光流經匕刃,他緩緩走到楊維面前,雲淡風輕說:“本官一直以來都當你是家人。”
是麽?陳逢年心中默默想。他大張旗鼓地認楊維做義子,讓他遭人嫉妒,卻又重用自己讓楊維心态不平,而他真正的兒女卻遠離紛争,幾乎不聞于世。
人的一切都會變,除了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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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森的囚室響徹一聲尖厲的叫喚,徐白山将匕首刺入楊維眉心,緩緩割開楊維的面皮。
“啊——”
楊維痛叫的同時,血流滿面。
“陳逢年。”徐白山吩咐,“将他的臉割下來。”
陳逢年猶豫不前,饒他并不是卑怯之人,見慣了嚴酷的場面,也不忍朝楊維看過去,仿佛即将被剝皮的人是自己。
徐白山朝他挑眉:“你不敢動手?”
他屏住呼吸,上前接過匕首,向下一劃,楊維的臉被一分為二。
“我說!我說!是北望山永平寺的住持無念,是他指示我的!”
陳逢年和徐白山具是一驚!
徐白山深思,他和永平寺從無交集,唯恐楊維說謊,他下令:“繼續。”
陳逢年無法直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他胃裏翻江倒海,索性眼睛一閉,一刀劃到底。
楊維的叫聲刺破他的耳膜,他松開手,請示徐白山:“大人,下一步該怎麽辦?”
徐白山看到他一頭汗水,說:“你去休息吧,換老五進來。”
老五是徐白山養的一只看家烈犬。烈犬最愛生腥血肉,他想要
離開囚室時,他聽到徐白山囑咐馴犬人:“慢慢來,別讓他死的太痛快。”
陳逢年腳步沉重的回到屋裏,習慣了囚室裏的黑暗,屋中明亮的燭光令他雙目不适。他攤開自己的雙手,看到上面的血漬,壓抑住惡心的滋味,将雙手清洗幹淨。
夜裏,他一閉眼,面前就會出現楊維一分為二的臉和他快要掉出來的眼球。
驚恐令他陷入巨大的疲憊之中,陳逢年躺下不到片刻就睡着了。
夜半大風開始呼嘯,陳逢年驚醒,他腦子一片渾渾噩噩,全部的回憶疊在一起,他什麽都想不起來。他沖出屋,劇烈的風雪迎面撲來。
他只記得自己要去找阿枳。
院門口的護衛将他攔住:“陳司獄要去何處?”
他迫切地想要找一個安全溫暖的地方。陳逢年一聲不發地推開攔住他的護衛,兩名護衛見他動手,便不再留情。
“陳司獄,這可是你先動手的!”
他們打在了一起,陳逢年平日總會留三分實力,但今日他沒有,他急于逃離,用了他所有的力量去對付這兩名護衛。饒是他傷口裂開,兩名護衛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
當然,他也受傷了。一名護衛一拳砸在他顴骨上,他摸了摸被砸的地方,面色萬分陰鸷。
“住手。”
回廊裏傳來一聲威嚴的呵斥。
陳逢年身子一震,他突然回神似的,看着徐白山自回廊的陰影裏走到燈下。
兩名護衛對徐白山抱拳道:“大人,是陳司獄要強行離開,先對我們動手。”
徐白山一手負于身後,另一手擡起,道:“你們先退下。”
兩名護衛退下後,陳逢年心智才恢複。他吸了口寒氣,聲音嘶啞道:“大人若不信任我,逐我出京即可,何必将我軟禁至此。”
“你為救我險些沒了命,看過了三個大夫,都說你是九死一生,我當然信任你。不讓你出去,是讓你好好養傷,不要留有後患,你不要多想。”
陳逢年無法辨別他話裏的真假,也許,連徐白山自己也無法辨認。
他望着徐白山的臉,道:“我要離開。”
徐白山輕笑起來:“離開,大半夜上哪兒去?”
陳逢年額角青筋突突地向外跳,雪渣刺入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仿佛染血的刀鋒。
徐白山被他的眼神懾住了,他腦海驀然閃過一些畫面,可随即他就否定了這一切。
已經過去二十六個年頭了,李宴也好,趙封狼也好,他們屍骨消亡了,天底下再也沒人記得他們的名字,他怕什麽?
徐白山說:“明天大夫來看過以後,傷口若沒事,你就回去吧。”
陳逢年冷靜了下來:“是,大人。”
徐白山轉身而去,他仔細思考着陳逢年的來歷,當初,他是找餘有為調查的,餘有為親口所說,陳逢年幾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餘有為沒有說謊的必要。
可是為什麽,他方才的眼神那麽熟悉?
他想到了那個寧死不屈,一世忠勇,也死于忠勇的桀骜少年郎。
趙封狼...
不,陳逢年和趙封狼沒有半點相似,也沒有來歷上的關聯。一定是他自己多疑了。
看着徐白山的背影,陳逢年合上眼睛。
耳邊的寒風呼呼咆哮,大雪刮着他的皮膚,他深吸一口寒氣,傷口的撕裂感從裏到外貫穿全身。
他在冰天雪地中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他必須冷靜,必須理智,為了阿枳,也為了...他們的将來。
第二日,陳逢年未能等到來複診的大夫,一大早徐夫人就匆匆來了私邸。
徐夫人手裏拿着的是被信使退回來的信。
“昨天我一回去就把信交給了信使,今天一早他就把信退了回來,說昨日北望山發現了瘟疫,現在朝廷勒令封山,不準任何人進出。”
陳逢年接過信封,他走神了片刻,對徐夫人道了謝。
徐夫人說:“朝廷封山,也是為了不讓瘟疫擴散,太醫已在援助的路上了,一定不會有事。我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和她取得聯系。”
陳逢年說:“此事夫人不必再勞心了。”
徐夫人說:“你們也是,自過年來,應該還沒好好團聚過。回頭我跟老爺說說,讓他把欠你的假補上。”
陳逢年說:“多謝夫人。”
徐夫人離去以後,雪也正好停了。雪後初晴,遠方的霧氣散開,遙遠的北望山輪廓清晰。
蒼山白雪,近在眼前,可他竟然無法見她一面。
北望山。
這場瘟疫并非突然爆發。
阿枳回想起這些日子裏的蛛絲馬跡,北望山先是野禽出沒,後來風寒開始盛行,那些感染風寒的人,不見風寒好起來,反而越發嚴重。
馮華的部下倒下了近乎四分之一。
馮華在瘟疫的驚恐中急得焦頭爛額,自從昨夜朝廷下了封山令後,她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刻也沒停止地在院裏來回。
一夜過去,馮華雙目發青。阿枳洗漱過,換了一件輕便的男裝去見她。
馮華正拿着劍,對着滿地積雪亂砍。
她用劍揚起一灘飛雪,那些飛雪在阿枳面前紛紛落落。阿枳面色不改,只說:“你淡定些。”
馮華說:“四分之一的兄弟倒下了,我怎麽淡定。是我不聽勸,非要帶他們來這裏的,他們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怎麽跟他們家人交代?”
阿枳道:“那你不淡定,想出辦法了麽?”
馮華啞口無言,“沒...沒有。”
阿枳拍了拍袖子上的雪,說,“越是這時候,越該照顧好自己。”
馮華眉頭高高聳起:“你就不害怕嗎?這可是瘟疫。”
阿枳輕輕搖頭。
“你不怕死嗎?”馮華陡然提起聲音。
死...這字眼對阿枳來說,既熟悉也陌生。她說:“若我死了,大概是該回家了。”
馮華聽得一頭霧水。
阿枳說:“宮中太醫明天才能到,鄉野大夫的方子不可信,你不要病急亂投醫。當務之急是阻止瘟情蔓延,一定要将被感染的人隔離開。”
馮華說:“哦,好,幾十人,這好辦。”
阿枳搖搖頭:“我是指,整個北望山的居民。”
馮華瞪大眼:“瘋了不成,先不說我有沒有這個能力辦到,這些村民比我還胡攪蠻纏,才不會聽我的。”
阿枳輕拍了下馮華的腦袋:“真有自知之明。”
馮華:“...是說這的時候麽。”
阿枳果斷道:“讓羅泉出面。”
馮華踢了一腳石頭:“你開玩笑啊,你第一天認識逼膽道士?他要有那能耐至于混成今天這樣麽。”
阿枳耐心地解釋:“他出面代表的是道家的神靈。以神祇的名義将感染的村民召集到觀裏,他們不會不同意。”
馮華難得用了一回腦子:“這不是騙村民嗎?”
阿枳沒有否認。
馮華說:“算了,管用就行。但你怎麽知道搬來神仙他們就會乖乖就範?”
阿枳說:“村民所受的教化有限,有病寧求神明不信大夫...對了,我有跟你說過我的身世麽?”
“說過一點兒。”馮華豎起耳朵:“但不多。”
“我父親,祖父,他們都是坐擁一切的人,富貴與學識,他們都有了,可直到他們臨終之前,仍然對天命深信不疑。有時我會覺得,是不是人性本就自卑多疑,之所以相信遙遠的神明、天命,只是因為無法相信自己罷了。”
馮華緊跟着阿枳的思路,問出一個高深的問題:“那你相信有天命存在麽?”
“不信”二字正要脫口而出,阿枳卻猶豫了。
因為在這個瞬間,她想到了陳逢年。若她否認天命的存在,那麽現在這一切,算什麽。
阿枳以問作答,将問題抛給馮華:“我不知道,你呢?你相信麽?”
馮華不假思索:“我不信。阿枳,若真有天命和神明,我被狗皇帝逼到有家不可歸,沒有回頭路可走,我爹知道天命這麽對我,一定死不瞑目。”
阿枳張開懷抱,抱住馮華:“我們一起挺過這一關。”
事實證明,再強力的號召也不如發自內心的信仰有用。
羅泉搬出了各路神仙,又施了幾個小法術,便深得北望山村民信賴。到了晚上,染病的村民都被送到了道觀。道觀地方大,馮華将後院騰出來給隔離的村民住。
夜裏,阿枳問負責護送村名的侍衛:“人齊了麽?”
侍衛說:“沒有。山下的一些村民,死活不願來,說是永平寺的和尚誦經能夠替他們消災解難。”
阿枳抿抿唇,道:“若染疫病的村民去了永平寺,寺廟裏的和尚也難逃一劫。”
馮華自告奮勇:“我去把他們綁過來。”
阿枳阻止住:“由他們去吧,山上山下還有段距離,只要互不接觸就沒有傳染的風險,等明天宮裏的太醫來了再說。”
他們商量完對策便開始行動,道觀裏聚了近兩百名患者,急需人手,馮華便讓自己的手下負責組織和照顧他們,這樣一來,負責她和阿枳起居的人手就沒了。
馮華一邊罵着,一邊往門外走去:“媽的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水了,操他媽的。”
阿枳抓住她的胳膊:“你去幹什麽?”
馮華:“打水啊,洗臉水都沒了,我再不洗臉就比臭男人還臭了。”
阿枳說:“井水很有可能已經被污染了,我前幾日在山上閑逛,發現了一處溪水,是山上的積雪融水。此次瘟疫是從山下開始的,山上的溪水應尚未被污染。”
馮華問:“在哪兒?”
“郡主不好了!後舍藏兵器的屋棚塌了!”一個侍衛從後院飛奔而來。
馮華眉毛一豎:“我去他娘的!”
事情都撞到了一起,就連阿枳也開始擔心她們能否平安度過今夜了。
她先讓自己不要流露出任何不安,然後對馮華安排:“你去看兵器,我帶路去山上打水。”
馮華點頭:“那你注意安全。”
阿枳帶了五個人,打着火把提着水桶上山。雖然黑了些,但山路本身不難走。他們走了半柱香就到了溪流處,高處的蒼山積雪融化流經此處,形成了一彎被綠蔭包圍的湖泊。
他們打了滿滿十桶幹淨的清水。
阿枳對侍衛說:“你們等等我。”
她先蹲下來,捧了一把水洗臉,寒涼的溪水令她白玉一般的雙手變得通紅。
她用水瓢舀了滿滿一瓢水,倒進桶裏,舀了兩瓢後,水桶加上水的重量就超過了她的負荷。
侍衛說:“阿枳姑娘,咱們這些水夠了。”
阿枳說:“這是我自己用的。”
她艱難地提水桶,拿火把的侍衛過來,“阿枳姑娘,你拿着火把帶路吧,水交給我。”
“給我吧。”
這時,黑暗的樹林裏走來一個身影,因他的聲音,所有人朝他看過去。
他走近他們,火光照亮他的臉。男人的臉頰上有一處淤青,胡子多日未刮,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廣袖常服,看起來有些許滄桑。
排頭的侍衛攔住那個男人:“你是誰?為何出現在此處?”
火光搖搖晃晃,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阿枳柔聲道: “我們認識。”
侍衛抱拳說:“原來是阿枳姑娘的朋友,多有得罪。”
“沒事。”那人說完,自然而然地走到阿枳身邊,順手接過她手裏的水桶。
阿枳對着同行的人說:“走吧。”
一行人動身向前走去,她側仰着頭,看了眼男人削瘦的側臉。
他瘦了不少,沉默依然,磊落依然。
阿枳終于松了口氣,壓在她心頭的烏雲突然走開了,她眉梢眼角都是溫柔的笑意。
這若即若離的笑容與不必言說的愛意,如月光緩緩流淌在陳逢年的心田,如月光輕柔,也如月光隽永。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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