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46、那不是他
46、那不是他
徐後和皇帝面和心不和, 到了年底,她已将皇帝的簇擁者們清除幹淨了,徐家的勢力漸漸在朝廷壯大, 其它臣子們再有不滿,也不得不屈從在徐後的雷霆手段之下。
阿枳在道觀裏, 聽了不少關于徐後的傳言。小年這天她正在亭中一邊烤火, 一邊重修魏史, 一個愛挑事的姑婆跑到她面前來說閑話:“你們母女就是妖魔鬼怪, 專門來禍害我們大梁的。”
阿枳清楚,徐後也許不是個仁慈的人, 她有心機城府, 但她絕不是個殘暴與喜怒無常之人。
她并不憐憫這個姑婆的愚昧,憐憫是最無用之物。
阿枳卷起竹簡, 緩緩說:“讓你被關在這裏的, 不是我和我母後, 是你父親, 你別找錯仇人。”
她系上披風帶子,将竹簡夾在臂下離開。
今日是風雪天,雪地上, 她淺淺的腳印連成一串筆直的線。
忽然她面前的雪停了, 一把傘籠罩住她,阿枳回頭,吃驚地問:“羅少監,今日怎有空來道觀?”
“今日我若不來, 公主要冒雪前行了。”
阿枳冷笑:“羅少監何時也開始油嘴滑舌了。”
羅霑自嘲:“看來是我學藝不精。”
“說吧, 有何事?”
“馬上過年了, 太後命我接你回宮。”
“勞你轉告給母後, 手頭的活還沒幹完,回宮會分心。”
羅霑低頭,看見她披風下竹簡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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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說,此事你不必太過費心。”
阿枳道:“母親命我整理魏末史料,我既已受命,不可馬虎。”
“就算你有本事将那時的事還原出來,但一個女人寫的歷史,沒人會相信它是真的,何況時隔二百年,你能參考的材料有限,且真假難辨,你壓根無法完全還原它。”
阿枳對羅霑的話不屑一顧。
她知道羅霑的話,才是對的。
但對和錯,重要麽。
“羅霑,我昏迷的那段日子,做了一個夢。”
她邊走邊說,“我夢到自己回到了魏朝末年的時候。”
羅霑深思道:“道家有‘魂夢’一說,老祖們将夢看作是一種超脫現世的境界,公主有此跡象,是得道的征兆。”
阿枳道:“我不信道,但是我相信,每件事發生都是有理由的。”
她看到羅霑半個肩頭都落在傘外,他的肩頭積了白雪,阿枳道:“下次換把寬大些的傘。”
羅霑不明所以,阿枳下巴朝他肩膀的方向努了努。
羅霑扭過頭,看到自己肩頭的雪,溫柔地笑道:“是天降祥瑞。”
阿枳說繼續向前走:“我發現,你們道教就是給各種現象加以解釋,拿來自欺欺人。”
羅霑說,“人活一輩子,總不能太清醒。”
阿枳搖搖頭:“羅少監,你這年少老成的毛病還沒改過來啊。”
羅霑不服氣道:“你不也一樣。”
是啊,她也一樣,過分深思熟慮,同時卻過分想要證明自己的堅持。
她和羅霑雖走的是不同的路,甚至有所矛盾,可他們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了解對方的顧慮,所以從不強求什麽,必須放手的,會果斷放手,從不拖泥帶水。
“羅少監,你知道麽,在夢裏面,我認識了一個人。”
羅霑開玩笑說:“男的女的?”
他自然知道她說的是男人。
雖然她說這是夢。
可是莊周夢蝶,誰也無從得知,那只蝴蝶是否真的存在過。
“倒不是什麽值得特別銘記的。”她默默說,“只是此刻我有些奇怪,我遇到他的時候是夏天,但是現在下雪了,我會突然想起他。”
羅霑面色漸漸凝重:“公主,那只是一場夢。”
阿枳忽然笑道:“我當然知道,那只是一場夢,你以為我和老姑婆們一樣發瘋了麽?”
這一刻羅霑并不覺得她是清醒的。
他看穿了,她的所謂清醒,只是強撐着,不願被當做瘋子看待。
...
阿枳是除夕當天才回宮的。
現在徐家勢大,宮中可見不少徐家人的身影。徐後沒有被權勢沖昏頭,她雖給徐家人冊封了侯爵,但沒給他們實權。
太後宮裏剛送走幾個前來拜見的徐家子弟,阿枳從屏風後走出來,徐後指着剛才侄子坐過的地方,微笑着說:“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在背後說我一朝得勢,就瞧不上娘家人了。”
徐後執政不過半年,原先茂密的一頭黑發已經白了一半。
阿枳說:“那母親,您瞧得起他們嗎?”
“瞧不起。”徐後淡淡說,“當年我被你父皇發落冷宮,他們都急着跟我撇清關系。說起來,倒是只有陳旌來看過我,只可惜,他是團扶不上牆的爛泥,不是能培養之人。”
阿枳剛讓宮女拿來剪子,打算幫徐後剪去新生的白發,徐後的堂兄攜家帶口前來求見。
阿枳正要退下,徐後擡手道:“你不必避開了,大可無視他們。”
徐靖帶着不滿五歲的孫女來拜會,期間,他跟徐後敘舊,小女童端着水到處亂跑,不小心将水潑在了阿枳裙子上。
阿枳冷冷看了眼,起身對徐後道:“母後,我先去換件衣服。”
徐靖勒令孫女給阿枳道歉,她只是默然走過,并沒有理會。
等阿枳離開後,徐靖對着徐後說:“堂妹,公主是否有些...傲慢了?”
徐後柔柔笑道:“阿枳天性随了我,若有不是,那我替她向堂兄賠罪了。”
阿枳在外面,聽到了徐後的話。徐後無條件的維護她,可她并沒有覺得暖心,反而覺得與她更加疏遠了。
在她年幼時,徐後迫于形勢将她丢在冷宮裏,她能察覺到徐後在償還她。
可她們是母女,何來虧欠,何必償還。
這份情感,看似溫柔縱容,實則是一盆冷水。
徐後越維護她,只會讓她更加謹慎。她到偏室裏,宮女伺候她更衣,她似個人偶任她們溫柔的擺弄。阿枳望着腳下的炭盆發呆,她看着炭盆裏零星的火星,忽然莫名生出了想要摧毀一切的念頭。
在這裏,每個人都敬她,甚至怕她,卻不願意靠近她。
她覺得自己像那只溫水裏煮着的青蛙。
她不知道是這個世道變了,還是她變了。
回到太後宮殿時,徐靖正在為了求官跟徐後大打感情牌:“咱們徐家受了多少年罪,才走到這一步?阿妹,你可不能忘本啊,徐家的祖宗在天有靈,看着這一切呢。”
徐後問:“那你想要個什麽官啊。”
“咱們祖先曾官拜三品,少說也得和他一樣,才不會讓人瞧不起咱們徐家吧。”
只聽徐後說:“先祖因奸人陷害,慘死獄中,你也想和他有一樣的下場嗎?”
徐靖巴巴地笑道:“正因為有前車之鑒,我才絕不會讓咱們徐家重蹈覆轍!”
阿枳無法将精力集中在眼前的對話中,她不可控制地想到了二百年前的一切,馮華一口咬定徐白山是個惡人,可眼前,徐家人都說他是好人...
到底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她關于徐白山最後的記憶,是陳逢年随他前往魏朝上京太安城了。
陳逢年說,他等她的信。
他真的,有在等她嗎?
她陷入如沼澤般無法掙脫的困境之中——如果你真的在等我,為何不留下任何痕跡?
她努力地向前走,卻越走越乏力,有一只手正在将她往回拽,她能感受到那只手的掙紮。
“阿枳,太史館裏可有空餘的職位,能安排給你舅舅的?”
阿枳垂眸說:“太史館裏都是案頭梳理工作,只怕舅舅很快就會乏味。”
徐靖沒能從徐後這裏讨到任何好處,懷恨而去。
她走後,徐後握住阿枳的手:“當初我落難,連夜去求他,他讓我在風雪裏站了一夜,我才這樣對他,阿枳,徐家早不是我的娘家了,你是娘唯一的血脈,娘這一切,只能留給你。”
阿枳看出來徐後已經魔怔了,她安撫道:“母後,你別怕,壞人都不在了。”
徐後在阿枳的陪伴下睡着了,除夕夜裏,阿枳守在太後宮門外。
她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身披的紅絨罩衣沾了白雪,除夕夜燈火通明、瑞雪豐年,這些統統和她無關。
年初一這天,輪到陳家的子弟前來給太後請安。
陳家兄弟不願見到彼此,皇帝早上來過了,其它王爺都趕着下午來。
看到陳旌,徐後和阿枳都很意外。
陳旌是在徐後膝下長大的,他不學無術,沒少給徐後惹麻煩,徐後從不喜歡他,在照顧他的過程中,也曾刻意為之的誤導他,因此徐後絲毫不想見到陳旌。
阿枳送陳旌出宮,陳旌納悶道:“母後不待見我,我豈不是得在北望山呆一輩子了。”
阿枳鼓勵他:“別灰心,她不是不待見你,她不待見任何陳家子弟。”
陳旌仰天長嘆:“真是天妒英才!”
阿枳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頂多是個庸才。”
“陳阿枳,你在道觀當一輩子老姑婆,我真是完全不可憐你。”
阿枳提起裙角下臺階,道:“還有心情可憐我,說明你還不算慘。”
雖然阿枳這樣說,可陳旌并不生氣。她從來不是溫柔的人,但她有自己關心人的方式。
到了宮門口,阿枳問:“你何時回北望山?”
陳旌道:“我還想會會老朋友呢,過了十五再走。”
阿枳看了眼身後跟着的宮人,壓低音聲道:“初三就走,母後眼裏容不得陳家人,想讓陳家兄弟自相殘殺,你一無權勢二沒頭腦,是最合适拿來開刀的。”
陳旌背脊發涼:“她親口告訴你的?”
“殺雞儆猴的道理,你明不明白?”
陳旌的生母只是個布衣出身的宮女,他沒有任何背景可言,就算無故消失了,也不會有人替他伸冤。
陳旌苦笑:“我啊,以前仗着自己也是父皇的兒子,想怎麽也不會混太慘,直到父皇沒了,我才知道自己是個廢物,沒了父皇保護,別人就當我是個屁,不...我連屁都不是。”
阿枳不是會說安慰之話的人,盡管她也想試着柔軟一些,可她做不到用那些好聽的假話去欺騙陳旌。
“你意識到了這點,就自己站起來。”
陳旌說:“我站不起來,屠刀随時會落下來,我真的站不起來了了。”
阿枳不想陳旌受傷。
他是不學無術、是廢物,可他是個好人,只不過,在皇權之下,容不得好人罷了。
她道:“屠刀落下的時候,先死的一定是跪着的人。哥,你相信我。”
除了相信她,陳旌別無他法。
說來,他也真窩囊,這麽大的人了,還要依賴自己的妹妹。
送走陳旌,阿枳疲憊不堪。她打算跟徐後跪安後,今夜就回道觀裏,姑婆們雖然瘋癫,但她們不會算計別人。
可她未料到徐靖又來了。
徐靖正在跟徐後說:“我也是機緣巧合才碰到了這個畫匠,他祖上是給高祖畫像的,他們家的手就跟開過光一樣。”
阿枳聽到這無稽之談,默默笑了笑,卻聽徐後說:“明天帶來宮裏吧,當年畫師為我與先帝畫像,因先帝與我臨時起了争執,不了了之了,這一直是我心頭的遺憾。”
徐後朝阿枳招招手:“明日你陪着母親吧。”
第二天早晨,徐靖将那個年輕畫師帶來後,阿枳察覺到,他找到了對徐後行之有效的腐蝕方法。
那畫師是個俊秀的男兒,名喚周吉,不算孔武有力,但一言一語都張弛有度。他替徐後畫完像,徐後不但不覺得累,還留他一起用了膳。
他畫裏的徐後,與徐後有九成像,唯一的一份不像,在于神态。如今的徐後多少透漏着疲态,可畫像裏的徐後明朗年輕,溫柔似水。
哪個女人不願別人眼裏的自己是這樣的?
徐後特地命人送周吉出宮,周吉臨走前對徐後道:“娘娘,裱畫需要三日,三日後我會請徐老爺将畫送入宮中。”
徐後掃了眼他恭順的眉眼,修長的指甲輕劃過下巴,道:“你自己送進宮來吧。”
阿枳警惕地看向周吉。
周吉由宮人護送出宮,當他正要坐上徐靖準備的馬車回家前,阿枳領着幾個宮人出現,将他攔住。
她天生帶着一股子冷冽之氣,初見她的人,都會被她身上這股冷冽威懾住。
周吉立馬雙手伏地,下跪道:“草民拜見公主。”
阿枳并沒有讓他起來,她道:“你知道欺瞞太後是什麽罪麽?”
周吉也是有傲骨在身的,他人雖跪着,聲音卻不低:“請公主明示,草民如何欺瞞太後了。”
阿枳道:“你說你祖上給高祖畫過像。”
周吉道:“草民并未有任何虛言,我們周家世代都是畫匠,高祖的傳世之像确實由草民祖上所畫。當年祖上為了給高祖畫一張完美的像,廢稿足有二百來張,公主若不信,可派人前去查驗!”
既然有二百來張廢稿,為何還不像他呢?
阿枳被周吉劇烈的言辭刺激得情緒難安,她出聲怒斥:“胡說!那張畫像根本不是他!”
周吉不屈道:“我周家這些年雖籍籍無名,可從未有人質疑過我們周家的技藝,今日我為太後畫的像您也看到了,技藝方面,我們周家不輸任何人。”
阿枳盡力想要讓自己平靜,但她做不到。
如果,畫像上的高祖,不是陳逢年,那陳逢年呢?
細心的宮女看出了她的不适,上前扶住了她,“公主,您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阿枳握住宮女的胳膊,宮女被她捏得有些發痛,卻不敢出聲。
阿枳狠厲道:“你現在,就去将你家中的那些廢稿拿來,若你有半句虛言,本宮砍了你的雙手!”
作者有話說:
寫到這裏,阿枳對陳逢年的感情應該算是非常明确了,得知陳逢年不是梁高祖她第一反應不是誰是梁高祖,而是那陳逢年呢。不知道有沒有人能get到這細微的差距。至于阿枳為什麽會對陳逢年這麽喜歡,雖然她是本文第一大總攻,但其實也只是個情窦初開的小女孩,在她最好的年華,出現的不是死水般的命運,而是雖窮雖倔但溫柔但總在維護她的自我與驕傲的老陳。對于物質條件到了頂精神力max的阿枳來說,老陳真的是最美好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