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45、不孝子女
45、不孝子女
陳逢年看着那只扯住自己袍角的纖纖素手, 他忍不住皺眉,“孫小姐不要妨礙公事。”
“陳司獄,今日若我無法送家父最後一程, 那你便從我屍體上踏過去吧。”
孫玉是孫大人的掌上明珠,鹿眼似的雙目透露着不谙世事。她天真的以為, 會有人憐惜她的性命。
陳逢年冷淡地說:“松手。”
孫玉作為朝廷命官的女兒, 讓她給一個寺廟裏的司獄下跪, 對她來說已經是奇恥大辱, 可現在,她能做的, 只有咬牙道:“陳司獄, 我爹是清官,他是被道士冤枉的。”
陳逢年能從孫玉的眼中看到她的不屈, 可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 不論你過去有多少輝煌, 當你一無所有之時, 人人可欺。
“孫小姐。”他說,“卑職是按大理寺的規矩辦事,無法通融。”
說罷, 就在孫玉打算魚死網破之時, 卻聽上方的那個聲音說:“若孫小姐不介意,我可以代為轉告。”
孫玉雙目瞬間有了光彩,陳逢年看到她目光裏流露的淚意,在這一瞬間, 他的思緒忽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拉扯到了其它地方。
孫玉讓他代為轉告的, 都是諸如讓孫大人不要擔心之類的話。
孫玉說完, 陳逢年道:“孫小姐請回吧, 我會轉達給孫大人的。”
孫玉說:“你不能騙我。”
陳逢年看着她認真執着的神情,又恍惚了一瞬。
他無聲的點了點頭,孫玉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他。一來,除了相信陳逢年,她沒有別的選擇,二來,他并不像一個壞人。
陳逢年帶着隊伍繼續押送,孫玉目送着父親像個牲畜一樣被關在囚車裏,她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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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的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孫玉要他傳的話。
其實他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就一次不差的記住了那些話,可那番話不斷的在他腦海裏重複着,他能感受到孫玉對她父親濃濃的牽挂,以及對現實深深的無奈。
抛開他的職責,他絲毫不覺得孫玉的做法有任何問題,人都有牽挂之人,都傷離別。
只是,那個女子,她的出現讓他覺得一切因離別而産生的傷感,都是懦弱的表現,都是不應該的。她對他的影響,在他們分開之後,越來越明顯深刻。
到了關口,陳逢年讓劉垚去對接,他調轉馬頭,來到囚車前。
他此前在與徐白山經常會面的酒館見過這位孫大人一面,此人是真有占蔔吉兇禍福的本事,但不能夠稱作一個好人,那次,陳逢年撞見了他狎妓,他回想那□□的年歲,正與他的女兒孫玉相當。
陳逢年将孫玉的話帶到,半晌,孫大人只發出一聲嘆。
“我知道陳司獄是效命于徐大人,這句話請陳司獄務必轉達給徐大人,重陽國師背後有高手。他一個字都認不全的道士,若無人推波助瀾,絕不可能坐上國師之位。他們今天表面上整我,實際在對付徐大人,請徐大人千萬提防!”
陳逢年道:“我會将大人的話轉達。”
他看着孫大人被押送離開的落寞之景,這與他過去門前若市的場面對比極其強烈。但他絲毫不為他唏噓,陰沉的烏雲映在他眼裏,壓住所有的光,他的目光變得陰狠無比,他攥着缰繩的手愈發緊,粗粝的缰繩甚至磨破了他的手心,他咬牙切齒地想——
徐白山,此人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我要将你今日所擁有的一切,你所在乎的一切,全部粉碎。
傍晚陳逢年交完班,沒有先回住處,而是去了茶館。
這是徐白山常去的茶館,他的人遍布朝廷各部,這裏是他們碰頭商量事情的地方。當然,徐白山為人謹慎,很少會和那些人見面,通常他們只是讓老板傳話。
但今晚碰巧徐白山在這裏喝茶。
陳逢年和他幾乎是前後腳到的,徐白山道:“趕巧了,邊喝茶邊說事兒吧。”
這是間很簡陋的茶館,和徐白山如今的身份格格不入。朝廷裏的大臣們都有喝茶的雅趣,對喝茶一事向來有諸多講究。但徐白山只用最簡單的陶土茶壺,喝的也是最廉價的苦荞。
陳逢年想起他從前就喜歡喝這茶。為何他記得這麽深刻——因為李宴也常喝這茶。
李宴是正兒八經的王公貴族,嘴一向刁,彼時徐白山還是李宴陪讀,他喝了一口徐白山從家鄉帶來的苦荞,就不再喝自己那些名貴的茶葉了。
後來他強烈給趙封狼推薦這茶,被趙封狼狠狠的吐槽了。
——這玩意兒跟馊水有區別?老子給你吐一杯苦水你嘗嘗是不是這味兒?
——你懂什麽。人生如茶,先苦後甘,是你拿一肚子壞水能比的麽。
茶水煮沸,徐白山先給陳逢年倒了一杯,“嘗嘗,這是我家鄉的茶。”
陳逢年說:“怎敢有勞大人給我倒茶。”
徐白山說:“茶場上,不論尊卑。”
陳逢年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徐白山搖頭道:“茶不是這麽喝的,喝的太急,就錯過滋味了。”
陳逢年笑道:“這不就是苦麽。”
“那是因為你太心急了,所以只嘗到了苦,沒有嘗到它的回甘。”徐白山意味深長地說,“茶如人生,先苦後甘。”
茶爐裏的茶水翻滾,那些盲目的茶葉正在沸水之中奮力掙紮。
陳逢年克制住心裏那想要打翻茶爐,撕開一切的沖動。
你說人生如茶,你我在這裏享受回甘,可是被你背叛的李宴呢?
他永遠品嘗不到回甘了。
此時徐白山身邊沒有任何防護,以他之力,殺掉徐白山輕而易舉。他的殺心幾乎就懸在嗓子眼,可他必須不顧一切地壓制殺心。
梁王的遺體尚在皇宮裏藏着,他只有借着徐白山的力量不斷向上攀爬,攀到那象征着最高權力的地方,這一切才能真正結束。
如今沒有梁王、李宴他們為他引路,他只能做自己的領路人。
一個人憤怒到了極點,若無法宣洩,便會變得麻木冷靜。
陳逢年拎起茶壺,給徐白山續上茶,又給自己添了茶,他慢慢品了一杯,笑着說:“大人說的在理。”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把今天孫大人的話轉告給了徐白山。
徐白山搓揉着眉心,“現在陛下對重陽國師的話深信不疑,若他要整我,我半點對策都沒有。”
陳逢年道:“大人可與他有舊仇?”
徐白山輕笑道:“一定要有仇,才可以害人麽?這些道士,過去被欺壓慣了,一朝得勢開始亂咬人。”
徐白山眉目疏朗,一身清貴,他看起來就像——
一個好人。
陳逢年在這段日子裏頭一個調查的就是徐白山,徐白山這人在朝廷裏确實招仇恨,但他招仇恨并不是因為他做了惡事,而是因為他過分清廉。
一個深得皇帝賞識,又不圖富貴的大臣,自然會成為其他人的眼中釘。
但陳逢年絕不會被他的表象所蒙騙,同樣的錯,他已經犯過一次了。過去,李宴和趙封狼也從沒懷疑過他會背叛。
“最近陛下閉關修行,除了身邊親信,任何人不得靠近內宮。這幾日重陽國師應在民間,你替我查一查,看他私下裏都與什麽人來往。”
陳逢年受命道:“屬下遵命。”
陳逢年臨走前,徐白山問:“在太安城還習慣出麽?聽說你還住在驿站,我在東郊有一處小宅,你可以搬去那裏住。”
陳逢年說:“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屬下剛到大理寺,尚未站穩腳跟,不宜鋪張。”
徐白山嘉許道:“本官沒有看錯人,你好好幹,等時機合适,本宮将你調任至身邊。”
陳逢年道:“大人,餘有為一日未定罪,屬下在大理寺的任務就不算完成。”
徐白山笑道:“本官還以為你開始了新的生活,就忘了你姐姐的仇,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本官沒有看錯你。”
自從來到太安城以後,陳逢年已經能夠漸漸克制住自己腦海裏焦灼的想法了,除了克制,他別無他法。可今天他再度惶恐焦慮,先有徐白山,後有餘有為、王崇...他有多少仇,就有多少人離他而去。
他知道這些不是他的錯,可他如何才能不責怪自己...
每一次,當他想抓住什麽的時候,必然會失去。
夜裏回到驿站,他第一件事是去找信使。掌管信件中轉的信使早已認識他了,一看到陳逢年,不等他開口,信使就道:“陳爺,今兒沒你的信。”
陳逢年和信使閑聊了幾句,便回了樓上的廂房。
他今日出門前忘了關窗,風吹了滿屋灰塵,他罵了一句粗話,上前去關窗,對面房頂瓦片夾縫間的一株野草吸引了他的視線。
他轉身看着這簡陋的驿站,忽然能夠釋懷了。
若當初留住她,讓她跟自己一起居無定所麽?
他關上窗,外面的嘈雜聲音被隔斷。樓梯間仍不斷有三教九流的往來聲音,還不到深夜,隔壁就響起了女人充滿□□的喊叫。
他心煩意亂,拿了兩枚銅板下樓去喝酒。
他和幾個江湖客湊了一桌,那幾個江湖客吹噓他們的過往,輪到陳逢年了,他淡淡道:“我就是個普通獄卒,沒你們那麽大能耐。”
他做過最厲害的事,便是當年和李宴一路打到北望山下...可那是趙封狼的往事,與陳逢年有什麽關系呢。
梁王死了,李宴死了,趙封狼也死了。
他是陳逢年,來給他們報仇的。
喝到後半場,陳逢年聽不下去他們的吹噓了,拎着酒瓶晃回了廂房。
一個纖弱的身影在他門前徘徊,他能從她的背影上看出緊張。
孫玉聽到腳步聲,猛然轉身,彼此都被吓了一跳。
陳逢年皺眉:“孫姑娘,你來做什麽?”
孫玉的聲音微微顫抖地說:“來向陳司獄道謝。”
陳逢年看到了她手裏的食盒,說:“我沒幫你什麽,你不用謝我。”
孫玉說:“這是我親手做的糕點,陳司獄,您笑納。”
陳逢年接過食盒,“孫姑娘費心了。”
孫玉見他接納了自己的禮,這才說明來意:“陳司獄,我家裏遇到一些事,你能不能幫我一回...”
拿人手軟。
陳逢年說:“你先說說怎麽回事。”
...
天涯彼端。
大梁,金寧,千秋觀。
阿枳回道觀沒幾天就後悔了。
“你個不孝女,誦經的時候走神,高祖會不讓你嫁人的。”
阿枳回道觀是為了避開宮裏的瑣事,回來沒幾天,就被老姑婆們逼着念經。
她本來不願為這些小事動怒,但那瘋姑婆竟揪住了她耳朵:“快給高祖道歉。”
他們面前的,是梁高祖的畫像。阿枳心中諷刺,這畫的一點也不像陳逢年。
她淡淡看着那瘋了的姑婆:“知道你為什麽你做了一輩子老處女麽?”
年過六十的姑婆撲閃着少女般的大眼睛:“為什麽?”
阿枳道:“因為他啊。”
她指着高祖畫像道。
姑婆怒道:“陳家怎麽出會有你這麽不孝的公主!正是因為你對高祖不敬,你爹沒受到福報,才沒有壽終正寝的。”
說完姑婆誠心地跪伏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嘴裏振振有詞:“高祖在上,小女燕燕願為高祖終身誦經,為吾父積陰德。”
阿枳看着她衰老的背影,嘆了口氣。
她明白姑婆不是真的瘋了。她只是需要一個說法,用一個偉大的借口來安慰自己被犧牲的人生。
在一輪又一輪新的苦惱之中,她已經能夠毫無波瀾地想起陳逢年了。
他會有尊榮的人生。
而她,卻開始對未來迷茫了。
作者有話說:
分手後最受不了之對方過的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