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44、番外·不教胡馬渡陰山
44、番外·不教胡馬渡陰山
梁王是皇帝義子, 他最有名的故事,是北逐胡人。
只是,橫掃胡人的故事在幾年之後越傳越離譜了。
兵營裏, 幾個小馬奴趁着老馬奴出去遛馬,躲在草垛後吹逼。
他們都是當年梁王從胡人手下救出的孤兒, 梁王一個單身的鳏夫, 也不知道怎麽養這麽多男孩, 就把它們都放在了馬場裏。
其中有個小馬奴, 讓他印象深刻。
他叫趙十三,八歲, 比梁王的獨子李宴只小一歲。李宴八歲出口成章, 這個趙十三還每天光膀子滿軍營跑,是名副其實的野孩子一枚。
梁王為何對他印象深刻, 說起來, 慚愧。
将胡人驅逐出中原, 這是多偉大的功績!當年大魏是舉國迎他歸朝的, 可這才沒過幾年,大家提起這件事,熱忱不複當初。他要維持謙遜莊重的形象, 還要防人嫉妒, 所以也不能自己常常把這事挂在嘴邊。
但人嘛,都喜歡被吹捧。
這段日子,梁王很郁悶。現在沒了胡人的打擾,境內一派太平, 他作為一個武将, 唯一的作用就是處理軍營裏的大小瑣事。
男人一閑起來, 比女人還事兒, 最近兩個他很看重的副将在進行冷戰,他每天兩邊跑着說情。
太平盛世把他從一個有志青年變成了讨人嫌的和事佬,他被現實打敗了,于是跑去馬場的草垛後面,偷聽趙十三跟其它小馬奴吹捧他。
趙十三說:“當年,胡人第一猛将赫哲,那家夥可是有二百來斤啊,看到咱們梁王,吓得從馬背上摔下去了,地上被他砸了一個大坑!”
梁王心想,雖然此言有誇大成分,但也是基于史實,他聽得很得意,在孩童崇拜的語氣裏,他仿佛又回到了最意氣風發的時刻。
可趙十三接下來說的話,就有點造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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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梁王那是霍去病轉世啊,只可惜,沒什麽女人緣。”
另一個老實的小馬奴問:“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梁王氣炸了,什麽叫沒有女人緣?什麽叫沒人女人緣?什麽叫沒有女人緣?
可以造謠他有造反之心,可以造謠他誇大戰功,但不能造謠他沒有女人緣!這些年,對他投懷送抱的女人少說也能拉滿一戰車了,明明是他對孩子娘忠心耿耿,不願再娶。
他低咳了聲,示意自己的存在,然後從草垛背後走出來,幾個沒見過世面的馬奴被他吓壞了。
他擺出長者的姿态,指向趙十三:“你從何處聽來本王的故事?”
趙十三愣了:“我...我做夢夢到的。”
梁王其實絲毫不讨厭這個孩子,這幾年,他沒少從他的吹噓裏得到情緒安慰。
他打算言語上教育幾句,此事就作罷,可這事,馬廄裏一匹戰馬突然發瘋,朝他們的方向狂奔而來。
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逃,就連梁王,他也條件反射地抱起離他最近的兩個孩子,向後避開。
人群裏,唯有一個人,他是向前沖上去的。
趙十三迎着戰馬的方向,輕盈地奔跑!他跑上草垛、趁瘋馬經過時,撲到馬背上,用他全部的力量拉動缰繩,制服了這匹馬!
梁王見過太多英雄好漢了,可他還是為這個八歲的孩子震撼,他的膽魄,遠遠超過了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英雄好漢。要知道,他只是個身高骨骼都未曾發育的孩子,一個不慎就會在馬下粉身碎骨。
這日梁王離開軍營時,将趙十三帶回了王府。
這是趙十三第一次離開那片馬場,離開那片長滿野草的荒土。初到王府,他顯得局促緊張。
梁王起初以為,是臭小子沒見過世面。
這天他帶趙十三去軍營的路上,試圖給他做心理疏導,“你不用自卑,我的出身不比你好多少,可是你看,現在我是皇帝義子,出入皇宮我都不帶怯的。”
沉默幾日的趙封狼說:“不是這件事。”
梁王語塞,這臭小子怎麽比他還會裝深沉啊。
“梁王,那天我攔住那匹發瘋的馬,是因為我知道,如果我成功了,你肯定能讓我離開馬廄,那是我唯一的機會,我一定要好好表現,其實,我怕得要死。我騙了你,我其實一點也不勇敢。”
梁王愣了愣,心裏想,小孩子還真是實誠啊。
他拍了拍趙十三的背:“那你更勇敢了啊,勇敢可不是一個膽大的人去怼天怼地啊,真正的勇敢,是一個膽小的人,明明很害怕,卻還要克服恐懼去做一件事。”
趙十三更喜歡梁王了。
他說話很直接,一點兒也不文绉绉,不像他那個兒子,一開口就要裝逼。
趙十三的出現,讓李宴第一次有了危機感。
他是梁王唯一的兒子,兒不随爹,梁王年輕時候沒什麽讀書的機會,後來也沒想着把這一塊補上,脾氣一急,說話粗俗的毛病就犯了。
李宴不一樣,他,天之驕子。
每當他在書中發現高深的道理,想與梁王探讨一番卻發現梁王胸無點墨之時,就很嫌棄自己的出身!他寧願自己是城門口那個衣衫破爛的酸秀才的兒子!
父子沒有共同話題,就很難親近起來,本來,都是李宴單方面嫌棄梁王的。
但自從那個叫趙十三的小子來了府上,梁王就差蹲茅坑的時候也帶着他了,他那粗俗的樣兒,跟梁王如出一轍。起初,李宴心想,他讀過書,是講道理的人,不跟他們計較。
後來一個老仆人無意說了句,這趙十三跟梁王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李宴作為一個孩子的嫉妒心大爆發,不過他這人心思深的很,他沒有哭鬧,而是利用梁王迷信的這個弱點,無意提了一句:“十三?這數字不吉利啊。”
梁王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十三,諧音失散。他自己作為一個孤兒,最忌諱失散。
于是,他将趙十三帶去了軍營,帶他上了烽火臺。
趙十三心中惶恐至極!他就知道是李宴那個陰險小人給梁王吹耳旁風,現在,梁王要趕他走了。
“從這裏看咱們平城,好看麽?”
趙十三點點頭嗎,高處的風景自然好看。
梁王從懷裏,拿出一張紙條。
趙十三的心七上八下:難道這就是傳聞中的銀票嗎?面額多少呢?他帶着銀票,是先去京城潇灑還是找個安靜的縣城呢?
他接過那張紙,打開。
不是銀票,也不是別的文書。
上面只有三個字——趙封狼。
“你名字不吉祥,本王就給你取了個新的,本來想找你商量的,但一想吧,你這孩子也沒好好讀過書,這事兒你肯定也沒主意,就自作主張,給你起了這個名字。”
趙封狼的眼圈紅了。
他說:“這烽煙熏死我了...哇,好威風的名字。”
梁王看着遠處的城池,問道:“沒念過書,只知道威風。知道他的典故嗎?”
這孩子老實道:“不知道啊。”
“當年霍去病驅逐匈奴,立下不世之功,封狼居胥。古往今來,只有立下顯赫功績的人,才有資格登上狼居胥山。趙封狼,我不盼望你能有封狼居胥的榮光,因為那意味着會有戰争發生。如今萬物繁榮,你生如野草,旁人可踩你一腳,但你不能低頭。”
趙十三成為趙封狼之後,比以前成熟了,這一點體現在他對李宴的态度上。
以前,他沒少在心裏罵李宴——讀書人都短命。
現在不論明裏暗裏,他都沒有再罵過李宴。
不過,李宴更讨厭他了,一度到了“仇恨”的地步。
他沒想到自己第一次用陰招,不但沒有把那小流氓從家裏趕出去,反倒讓梁王親自給他取了一個威風凜凜的名字。
李宴,趙封狼,聽聽,一聽自己就是那個要輸的人。
他真是損了夫人又折兵,因為趙封狼,他動用了自己的小人機會,這下他更不是個君子啦!
某一段時日裏,李宴将自己的所有不順都歸于趙封狼身上,背書背不進去,也是趙封狼的錯。
當然,趙封狼也不是個善茬。
那天李宴在院子裏練箭法,他十三歲的表姐提着一籃子葡萄來府上,李宴以為表姐是來找他的,特地迅速沖了個澡換了身幹淨衣服來見表姐。
表姐看着他:“趙封狼呢?我父親下屬進貢來的西域葡萄,我拿來給他嘗嘗。”
李宴意識到,玩陰的,自己根本玩不過趙封狼。
親情愛情兩失意的李宴徹底爆發了,他從表姐手裏奪過果籃,砸到了正在屋頂睡覺的趙封狼的頭上。
被砸了一臉葡萄,趙封狼以為做什麽葡萄美夢呢,一擡頭,看到落湯雞一般的李宴!
“你他娘犯少爺病啊!”
李宴抓住趙封狼的衣領,一拳頭就朝他臉上揍了下去。
李宴只是愛讀書,但他的武藝也沒落下,這一拳,着實有些分量!
“我打死你個臭要飯的。”
趙封狼一腳踹他裆下:“你個壞種,終于露出真面目了啊。”
二人這一場架,上房掀瓦,打出了氣勢!打到賽點,兩人都覺得自己要制霸天下了,這時,梁王拿着鞭子出現了。
他抽了李宴,也抽了趙封狼。
李宴挨抽是常有的事,但趙封狼是第一次挨抽。他不但不覺得疼,反而很高興,因為,終于梁王對他和對待李宴是一樣的了。
梁王看着兩個乞丐一般的孩子,揉了揉眉心,對着天空嘆了口氣。
随後,他說出了伴随二人今生來世的那句話。
“趙封狼,本王與你甚是投緣,這李宴呢,看上去也挺在乎你的,從此刻起,你就是本王的義子。李晏,趙封狼,從今以後你們就是兄弟了,我就不要求你們兄友弟恭、相互謙讓了,但兄弟要一致對外,決不能互毆啊。”
那天,趙封狼開心的像過年一樣。
他有家人了。
不過這兩人還是做不到不互毆,梁王不注意的時候,他們經常暗裏較勁。
當然也有好到穿一條褲子的時候,譬如一起喝花酒啊,看花姑娘啊,賭博啊。
梁王在的時候,這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反而梁王一出遠門,他們就黏在了一起。
久而久之,他們發現對方也沒那麽可惡。趙封狼覺得李宴這人腦子清醒夠用,而李宴覺得趙封狼活潑開朗,心胸寬廣。
日子這樣笑笑鬧鬧地過去,直到他們相繼從孩童成為少年,身高竄到和梁王一般高,開始扯着公鴨嗓說話的那年——
那年民間有傳聞說梁王有真龍天子的命格,他日後要起兵造反。
這大鍋扣腦門上,梁王還不得趕緊摘下來,于是,他上京跟剛登基的皇帝,他的侄子解釋。
臨走前,他答應要給李宴帶最精美的劍,給趙封狼帶上京的蜂蜜。
李宴沒能等來上京的劍,趙封狼沒能等來上京的蜂蜜。
因為,梁王沒有回來。
...
趙封狼的回憶,無數次出現在陳逢年的夢裏。
不是不想前進,不是在痛苦裏淪陷。
而是沒有能力前行一步。
他只能回首、回首、直到終于轉身,走向過去。
梁王賜他姓名,給他關懷,給了他家的溫暖,而比這些更重要的,是他給了他尊嚴,教他挺胸擡頭,這些,是他這個人的根本。
你叫他怎能忘!
你叫他...怎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