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癡人
癡人
帶着傷回宮的趙祯，吓壞了這幾日着急上火牽腸挂肚的閻文應，眼下更是忙暈了整個太醫院。福寧殿進進出出大小太醫生怕有一絲一毫的偏差，藥方也是幾經更疊，多方權衡，終于定稿。
送走了太醫們，又是各宮莺莺燕燕哭哭啼啼吵得趙祯心煩。瞧着他臉色越發不好了，閻文應愣勁兒又上來了，管你是妃是嫔，幾等幾級，統統攆走。
趙祯以為這下清靜了，心裏正念着閻文應的好，不想這貨卻喋喋不休起來。對李璋的護主不利痛斥有加。對朱才人和楊美人更是口誅筆伐，說她們是紅顏禍水，癡纏陛下，導致陛下體質變差。甚至後來還告到楊太妃那裏，經楊太妃授意，朱才人為道士，楊美人別宅安住，雙雙被趕出宮去。
趙祯雖一力保住了李璋不被問責将功抵過，但閻文應每每碰見他，都跟烏眼雞似的，這梁子算是結得深了。
“陛下，微臣看得出閻先生對陛下的忠心不是假的，為何當初之事不告知他實情呢？”
“你是怪朕隐瞞，委屈了你受人埋怨？”
“微臣不敢！”
“文應自幼陪在朕身邊，朕當然知他忠心。只是，關心則亂。”趙祯放下手上的茶盞，手指輕敲着紅梨木桌面，仰着頭悠悠道，“想當初宮裏的那場大火，他沖進火海尋朕，險些喪命。而後又固執地以為是先太後加害于朕，竟與先太後嗆聲。若不是朕力保，估計他的命早沒了。遇大事不能沉着冷靜，有些事不讓他知曉參和，于他也是好的。”
“微臣明白了。”
“還有之前那樁事，他與呂相暗通款曲，以為朕不知嗎？若不是明白他無二心，早就治罪了。”
“陛下仁心，如此體恤臣子，是臣等的福氣。”
“唉，只是着實委屈了朱才人和楊美人。你代朕去多加打點，讓她們的後半輩子過得舒服些。”
“是！”
“陛下，”閻文應在殿外通傳，“禮部尚書，禮部員外郎，奉禮郎求見陛下。說是今年的殿試結果已出，請陛下親點三甲及商議瓊林宴事宜。”
“哦？結果這麽快就出來了，看來今年有驚世之才鶴立雞群喽。傳他們進來吧。”趙祯尋思着回應，再擡眼對李璋道，“你先下去吧。雖忤逆已除，但根蒂深固，還需收拾妥當。”
“是，微臣這就去辦！”李璋回應後，退出延和殿，不可避免地與閻文應打了照面，又挨了一記眼刀。李璋暗罵這家夥還好是個內臣，否則別人得以為他搶了人家媳婦，這般不依不饒。
“恭喜陛下，恭喜陛下，喜得麒麟之才！”
幾個老臣人未進門，報喜之聲已急不可待，一張張老臉樂得只剩褶子了。
“哦？能令學富五車的各位如此青睐，看來文章不俗啊！”
“正是，正是！”為首的禮部尚書宋庠樂開了花，忙拿出考生殿試文章給趙祯看。
不說內容，就這一筆灑脫飄逸的好字也着實令人心生好感。再看其文章，是一篇辯論，文筆流暢，有理有據，可謂是直抒胸臆，酣暢淋漓。且所辨之題正是針對冗兵，冗員，冗費，這三冗陳疾的見解，與趙祯的想法不謀而合。
“好好！”趙祯心喜。禮部尚書稱之為“麒麟之才”，如今看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狀元之名舍他其誰？趙祯朱筆一揮，今年欽定狀元誕生了！
他迫不及待地扯下封條查看名字，當“蘇舜欽”三字躍然紙上，神色一頓。
不僅是他，在場諸位也靜默兩秒，轉而又紛紛向同來的奉禮郎-蘇耆道喜，“恭喜蘇大人，賀喜蘇大人，令郎果然名不虛傳，拔得頭籌啊！”
蘇耆先是一愣，上前瞄到兒子名號後也喜不自抑，強作謙虛狀，“過獎過獎，犬子愚鈍，受陛下垂愛，受各位大人青睐，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你來我往的客套間，趙祯淡淡一笑，道，“蘇家三代才子，可謂是家風優良麒麟備出啊！”
“呃，陛下過獎，過獎！”蘇耆俯首謝禮。
“不知令郎可有婚配？”
蘇耆聞言一怔，一旁他人也不由地揣測君心，“莫不是陛下要為哪位公主捉婿？竟也學起民間的習俗了。這升國大長公主剛剛離宮入道，潛心修行。難不成這是為惠國公主？陛下當真是寵極了這個妹妹呀！蘇家今日可謂是祖宗墳上冒青煙，福氣大得很，雙喜臨門啦！”
旁人羨慕不已，蘇耆心中估計的結果如出一撤，卻未見喜色，竟一臉為難跪地，“犬子，犬子已有婚配，弱冠之年就與杜家千金訂下了親事，就想着這殿試之後……”
“原來如此……”趙祯淡淡一句，臉上并無失望或惱怒之色，更像是想通了什麽未解之題，思緒神游天外，令衆人看不明白。
失了戀的郭精奇并未一蹶不振自怨自艾，反而很快恢複了元氣。如今已是心無旁骛，義無反顧地朝自由女俠笑傲江湖之路大步邁進。
車馬盤纏多少錢？日常吃穿多少錢？跑路必須得選快馬，要汗血寶馬，最好找個镖局護送更妥當；置辦田地安置紫芙，再給她的爺爺修修墳……
當夢想照進現實，要盤算的細枝末節還真不少。又要照顧着隔壁的婆婆一院子人，為她們的今後做些籌謀和打點。郭精奇整天這院那院宮裏宮外地跑，忙不疊當。
“郭姑娘如此美貌溫柔，身邊定不會缺了護花使者，何必學這拳腳功夫……”狄青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
郭精奇噗呲一笑，一邊紮着馬步一邊道，“你哪兒看出我溫柔啦？我性子不好，很差勁的！”
“不，你很好！”
狄青堅決反駁，惹得郭精奇一愣，心想還是習武之人不拘小節心胸豁達。再想到那個要她與別的女人和諧共處的蘇舜欽，心中還是隐隐作痛，悵然道，“哪有什麽護花使者？萬事還得靠自己啊！”
狄青聽着，心裏默默回應，“我願做你的護花使者，護你一世安樂，哪怕豁出這性命，也是願意的。”
可惜這番話，他不敢說出聲。且不說自己背着這罪臣之子的罵名，眼下他一無所有，一窮二白，他拿什麽去配她，去護她？難道要她跟自己背井離鄉，颠破流離嗎？有什麽資格妄想要她的一輩子？
“不要只教我紮馬步嘛，教我一些厲害功夫，要速成！”郭精奇催促。
狄青淡淡一笑，還是珍惜當下與她的每一分每一秒，不再胡思亂想，“好，厲害的，速成！你要怎樣都行！”
說要找镖局護送，還真不是說說而已。郭精奇果然打聽到了京城裏比較有勢力風評不錯的镖局，眼下正一家一家走訪比較。
剛從虎嘯镖局出來，就聽到街上的嘈雜熱鬧。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見一圈一圈的人圍得水洩不通。郭精奇好奇地湊近了瞧，越近越清晰的人語令她心中不爽。
“你個出來賣的妓子，摸摸你怎的？裝什麽矜持傲骨？”一個漢子聲音糙，話更糙。
“我家姑娘是清倌，賣藝不賣身，公子請自……”小仆話還未了，就被“啪”的一聲扇沒音兒了。
“什麽清不清白不白的，在那種地方還說什麽清白，簡直可笑。哈哈！”
圍觀之人也有跟着發笑的，期中混雜着女子的陣陣哭聲，聽得郭精奇太陽穴突突直跳，手指頭揉搓在一起咯咯作響。尤其是結識了楊幼芳以後，她更看不上這種以地位出身把人分個三六九等的家夥。若不是生活所迫，有誰生來自甘堕落？
“嗚嗚，不要，不要……”女子聲嘶力竭，同時有斷帛裂錦之聲。郭精奇加快腳步，扒拉開圍觀人群，只見油光滿面一臉橫肉的糙漢正彎腰拉扯倒地女子的衣裙。再近些看清，郭精奇一驚，這發髻蓬亂狼狽不堪的被辱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她一結金蘭的姐姐-楊幼芳。
她怒喝一聲，猛地一腳朝糙漢踹過去。如此來勢洶洶，那人躲閃不及，被踹得往後一個踉跄。那人驚愕擡頭，還未做出反應，郭精奇又一拳補上去，糙漢捂着肚子直哎呦，轉眼怒目圓瞪，猶如一塊巨石滾滾而來。
郭精奇握緊拳頭紮穩腳步，正要出手，只聽人群外馬蹄铮铮，由遠及近一嘶長嘨，轉眼間披着灰色鬥篷的男人從天而降般出現。一雙猩紅的眸子簡直要噴出火來，二話不說直奔糙漢拳打腳踢地招呼過去。
表面看兩人身量力氣相差懸殊，可奈不過豁出命地招呼上，殺氣騰騰。沒多久那糙漢已被打得鮮血淋淋跪地求饒，而鬥篷男子那架勢沒停手意思，毫不手軟。
再打下去恐出人命，楊幼芳哭着爬過去，扯石曼卿袍擺，叫他不要再打了。石曼卿明顯是打紅了眼，根本沒聽進去，楊幼芳被他腳上動作帶了個栽楞。
郭精奇見狀，眉頭緊鎖上前阻止，直到高喝，“傷到姐姐啦，別發瘋啦！”
石曼卿終于聽進去，住了手。回頭看癱坐在地上淚流滿面的楊幼芳，頓時恢複了理智，大步上前扶起人，随手扯下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身上。
那糙漢得以喘息，沖出人群就跑。石曼卿發現要去追，被郭精奇攔下，語氣冷硬地嚷，“追他有什麽用？打死他嗎？打死這個，下一個呢？你若真愛姐姐，為何不為她贖身，還讓她在這爛泥裏掙紮？哼，你愛的也不過是你名門望族貴公子的身份，少在這兒虛情假意裝模作樣！”
石曼卿被罵得當場石化，一聲不吭。
“哼，被我說中了吧，石公子還是……”
“住嘴！”
沒等郭精奇的一口毒液噴完，楊幼芳竟含淚厲聲喝止她。郭精奇詫異看她，她面不改色冷聲道，“是我不願，與石郎無關！”
郭精奇頓時啞然，真是拳頭打進棉花裏，一腔悶氣無地放矢。
“算我吃飽了撐的！”郭精奇丢出一句轉身欲走，胳膊卻被楊幼芳一把拉住，弱弱地道，“精奇，陪我。”
郭精奇看在眼裏心疼不已，嘆了口氣，扶着她上了小仆牽過來的馬車。
剛坐進去，楊幼芳微掀起車簾一角，沖還呆呆立于街上的石曼卿使了個眼色。仿佛兩人只用眼神就可交流一切，看得郭精奇心下憋悶。
馬車不急不慢地行進在石板路上，壓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和起伏，更顯車內令人窒息的靜寂。
“與蘇公子鬧脾氣，連我這個姐姐都一并棄了嗎？”許久過後，還是楊幼芳先開了口。
“沒有，我只是……怕遇到他尴尬。”郭精奇低頭嘀咕出一句，再擡頭瞧着楊幼芳的狼狽樣，心疼地一下一下湊過去，幫她捋了捋亂發。随後又将她有些淤青的手放在手心裏輕揉，“姐姐可還疼？真不該放那畜生走，就該打死！”
“別氣了。像我這等卑賤身份，這種事見得多了，今日多虧遇到你了。看你又踢又打的，有沒有傷到哪裏？”
“我皮糙肉厚，沒事的，姐姐放心！”
幾句體己話下來，姐妹間的龃龉煙消雲散又熱絡起來。郭精奇摸出帕子給楊幼芳擦臉上的淚痕和塵污，一邊擦一邊道，“姐姐等着我，待我攢夠了錢，就給你贖身。以後咱們姐妹一起自由自在浪跡天涯，再也不受那些侮辱和冷眼。”
楊幼芳聽到這話，眼裏卻頓時失了光澤，空洞得無邊無際。有氣無力地道，“這事，莫要再提了。”
“可是……”
“唉，精奇，你可知你的銀錢是哪來的？那些首飾和金銀玉器都賣給了誰？”
“嗯？”郭精奇擡頭，一臉茫然。
“那些物件什麽來頭，買得起的達官貴人一看便知。你以為賣得出去嗎？誰敢買呀！其實都被蘇公子留下了。”
“什麽？！”
“他不讓我告知你，你還不懂嗎？蘇公子是真對你好，這種緣分可遇而不可求啊！”
“可是……他已經訂親了。”
“訂了親又如何？三妻四妾又如何？真心相待的人不是大街上到處都是。錯過了，可就錯過一輩子呀！”
“我……”馬車被小仆籲的一聲叫停了，耳邊四下寂靜，而非攬月閣那鬧市中央的嘈雜喧嚣。郭精奇警覺地意識到不對勁，唰地撩開車簾蹦下車，竟發現自己正站在蘇舜欽那作為婚房的庭院大門前。
她立馬轉身要走，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石曼卿攔住。亦該說他就一直騎着馬，在馬車前頭帶路。郭精奇倏地明白了當時兩人那交錯眼神謀劃的是什麽。
“多情總被無情惱。你惹不願，就說開幹脆。省得徒增他為伊消得人憔悴，毀了自己前程！”此時鑽出馬車篷的楊幼芳又補道，“你可知蘇公子中了今年的殿試狀元？”
“這，與我何幹”
“他一向視功名利祿于無物，一個月來卻苦下功夫，廢寝忘食，只為拔得頭籌，你可知為何？”
“呃……”
“都是為了你呀！”
“什麽？”
“他要以狀元之名求蘇父完成一心願，而這心願竟是與杜家解除早已訂下的婚約。不惜父子反目，世交成仇，背上出爾反爾見異思遷的罵名，也要如你所願。你難道還要說走就走嗎？”
石楊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這默契配合，登時說愣了郭精奇。她沒想過自己當時出于發洩的一番狂語，蘇舜欽竟真的照做了，在這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難以置信。
沒等她做出反應，蘇舜欽已踉跄跨出門來。面色蒼白，眼窩深陷，一月不見竟如此消瘦憔悴。郭精奇的心被揪得生疼。眼看着他一步步踉跄走來，郭精奇忍不住上前迎去，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誰也不想撒手。
石楊二人看在眼裏，欣慰地對視輕笑，而後石曼卿又一臉憂色地将楊幼芳攬進臂膀，溫柔揉搓她的肩頭。
這樣膩歪了半晌，蘇舜欽柔聲耳語，“我會退婚，我會三媒六聘八擡大轎迎你入門，這輩子只你一人！”他說罷，從衣襟裏拿出一支玉簪，通體粉紫色，線條柔美的如意造型，一看便知是玉中極品，遞到郭精奇手裏，“這如意玉簪算是定情信物，子美定不負你！”
她握緊玉簪，擡眼望他，目光灼灼，“你真的，願意一輩子只有我一個？”
“有你，足矣！”
郭精奇感動地一塌糊塗，自己那笑傲江湖的宏圖偉業頓時又被抛之腦後，鬼使神差地答應與蘇舜欽的約定。他承諾将在七日內擺平一切，郭精奇只等着七日後做最幸福的新娘即可。
石曼卿一旁感慨，“人間自古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十字路口，郭精奇告別了石楊二人。走在回瑤華宮的路上，時不時摸摸頭上的玉簪，跌宕起伏的心情尚未平複，思緒萬千，“不是誰都能求仁得仁，半生漂泊就停在這裏吧。”
突然，眼前一黑，瞬間被人蒙眼捂嘴，捆成了粽子。一路颠簸，樂極生悲，啥時候有了仇家，被綁票啦？難不成是那個廢物糙漢？郭精奇再次懊悔放走了那人。
再睜開眼，日光刺目，适應了好一會兒，郭精奇才搞清楚自己身處一個大宅院裏。擡眼望去，只見一人背對着她長身玉立。尚未分辨出此人是誰，他已緩緩轉過身來。郭精奇定睛細看，竟然是，“小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