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塵
前塵
“葬花吟……葬花……”楊幼芳輕聲念叨,眉心一抹愁色漸漸凝成了霜,琴弦撥動,嘈嘈切切,聲聲入耳,恰似一縷憂思無盡頭。
花謝花飛飛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
落絮輕沾撲繡簾。
……
或是曲悠,或是聲美,路上無論過客還是攤販都不由地禁了聲,擡頭看,側耳聽。樓下大堂裏的歡聲笑語也漸漸淡了,甚至有人循聲上樓……
一年三百六十日,
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
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
階前愁煞葬花人。
獨倚花鋤偷灑淚,
灑上空枝見血痕。
願奴脅下生雙翼,
随花飛到天盡頭。
……
郭精奇嘴裏唱着,靈魂仿佛穿回到那個大雪皚皚的冬夜,又看見了獨自躲在空蕩的飯堂角落裏,泣不成聲的小女孩兒。
“別哭了,別怕,我會保護你!”
一個小男孩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立在小女孩兒身前,沒比她大多少,也就八九歲的樣子,此時在小女孩兒眼裏卻異常高大挺拔。
“這個,給你。”
這塊廉價水果糖,是她在這福利院吃到的第一塊糖,也是她有生以來吃過最甜的。
“打他打他!”
“打死他們!”
孟林将郭精奇牢牢護在懷裏,将自己的後背對向那幫窮兇極惡的少年們。都是半大的孩子,能有多大恩怨呢?可在這吃不飽穿不暖的福利院就是很現實很殘忍,哪怕半塊餅幹都能以命相抵,更何況明明就是這裏年紀最小的,憑什麽不被欺負?憑什麽她就能吃得飽穿得暖?不就是仗着能抗能打的孟林護着嘛!
衆人早就看她們不爽,眼下孟林正好生病,連日高燒不退,這時不修理她們更待何時?
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縱然被圍毆,縱然是站都站不穩,孟林還是生生撂倒好幾個。只是他們實在人多勢重,孟林終還是體力不支,最後關頭卻仍将郭精奇妥妥護在懷裏,拼了性命也要護她到底。
“嗚嗚,孟林哥,你流血啦!”
孟林望着她,保持着溫暖的微笑,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看着他的額角一直在淌血,郭精奇泣不成聲。
眼看又一棒子由他後腦勺削下來,眼看着面色慘白的孟林從自己的身上往下滑,郭精奇簡直瘋啦!
她鑽出孟林用自己身體給她圈出的安全區,一把抓住那根拳頭粗的木棍,兩眼就像要噴出火來,才十歲的小小年紀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使勁一扯,木棍那頭的少年竟被扯了個大前趴,木棍都脫了手。
“來呀,不怕死的都來!大不了同歸于盡!”
她歇斯底裏地尖叫着,像一頭被逼瘋了的狼崽子得誰咬誰,得哪削哪。那森冷可怖的眼神,那豁出性命的狠厲,這還是那個只會躲在孟林身後唯唯諾諾的小女孩嗎?
衆人都驚呆了,紛紛慌不擇路地後退。沒人再敢湊近,更別說出手。而她卻複仇般地步步緊逼。
當福利院的護工們趕到時,已有好幾個比她大比她壯的男孩女孩被她打成重傷,而她眼中的殺意正愈演愈烈,好在幾個護工和一個趁暑假來做義工的體校學生聯手鉗制住了她,直到聽到孟林微弱的一句,“丫頭,住手。”郭精奇這才從失控的情緒中緩過來,跪在地上幾近崩潰地抱着孟林的脖子失聲痛哭。
這是郭精奇住進福利院的第四年,一戰成名,沒人有膽再來招惹她。
後來那個做義工的體校學生經常調侃她力大無窮,骨胳精奇,運動天份極高,尤其是柔韌性好,身手敏捷,特适合往職業拳擊手的方向發展。
躺在病床上的孟林只當笑話聽,女孩子家家的練什麽拳擊啊,學學唱歌跳舞倒不錯。不想郭精奇卻立馬央求義工哥哥教她拳擊,表現出了濃厚興趣,并改名為“郭精奇”。
孟林納悶,這一戰難不成把這丫頭打傻了?平時柔柔弱弱的性情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看郭精奇不依不饒地纏着人家,孟林不禁勸道,“丫頭,別犯倔了,學什麽拳擊啊?整天拳打腳踢的哪像個女孩子!”
“我不,我一定要學!”
“別鬧了行不行?這次是哥疏忽了,讓你受驚了,以後肯定保護好你。”
“不,我要學拳擊,我要保護孟林哥,以後再有人傷害你,無論是誰,我打不死他!”
孟林和義工哥哥都愣住了,女孩眼裏不容置喙的決心和冷冷的殺意,令人不寒而栗。
從此郭精奇起早貪黑地跟義工哥哥學拳擊,風雨不誤地練出拳,練踢腿,哪怕她的啓蒙師傅早已離開福利院,她依然勤學苦練,不曾放棄。
只是沒等她的拳頭派上用場,十七歲的孟林已在她的掩護下翻牆而出。
“丫頭,你在這兒好好的!五天,十天……最多一個月,我肯定來接你,咱們離開這鬼地方,哥帶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孟林哥,你要多小心,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你一定要來接我哦,我等你!”
“嗯,我一定回來!你也要好好的,等我回來接你!”
兩人依依不舍,一個趴在牆頭不停地含淚張望,一個肩頭挎着個破包一步一回頭,漸行漸遠。
從夏等到秋,從秋等到冬,從冬等到春……
郭精奇在拳擊方面已經積累了許多實戰經驗,成了福利院的新一代霸主。而且不止是憑拳頭硬,還有那頗會颠倒是非的三寸不爛之舌。小到護工大到院長,無不中招,所謂的巧舌如簧便是她了。
她如今在福利院風光無限,成了大家嘴裏的第二個“孟林”,可是這個漸漸長大的小姑娘始終沒有等到她的孟林哥。從一開始報怨他的說話不算話,到後來的擔驚受怕。什麽都不重要,只要他好好活着。
“你真是壞透了!不學好!以後走上社會就是社會的蛀蟲,你……”
郭精奇因“行俠仗義”又打哭了那個比她還高一頭的“乖學生”,被院長及衆管事指着鼻子罵,顯然他們也實在沒什麽新鮮詞兒了,郭精奇聽得直膩歪。
“嘟嘟嘟……”
一連串的汽車鳴笛突兀地響起,一遍緊接一遍,可見車主毫無耐性且煩躁。正教訓郭精奇的院長和管事們不得不先撂下她,去看門外是哪個急着投胎的。
鐵門嘩啦啦大開,車上下來幾個小夥了,個個頭戴墨鏡,嘴叼着香煙,拽的一毛。
郭精奇遠遠看過去,只見打頭個子最高的那個仰着頭正沖她笑,這笑容似曾相識。沒等她想過味兒來,那男生摘下墨鏡,郭精奇瞬間瞠目。時隔三年,她日思夜想的孟林哥終于衣錦還鄉,來接她去過好日子啦!
推開卧室門,郭精奇瞬間傻眼。黑白灰的冷硬配色,挂在牆上的雙節棍,拳擊手套,甚至還有懸在房間中央的沙包……
這真是給她準備的房間嗎?
不該是粉色蕾絲窗簾,象牙白的雕花梳妝臺,松軟寬大的公主床嗎?
她詫異的眼神瞧過去,卻見孟林一臉得意的笑,“怎麽樣?就知道你一定喜歡,值啦!”
郭精奇無語。孟林哥果然忘了她是個女生的事實。轉念一想,準備這些的人,可見是花了一番心思,便欣然接受了。
幸福還不止如此,“啪啪”兩聲,孟林朝小沙發前的茶幾上甩出兩張卡,整個人舒舒服服地倚靠在小沙發上,兩條大長腿交疊搭在茶幾一角,一副財大氣粗的大爺德行。郭精奇強忍着笑,撿起卡看。
“一張是銀行卡,一張是學生卡。以後家裏的全部開銷,由你決定。我只負責往卡裏弄錢。”
郭精奇盯着手裏這張花花綠綠的銀行卡,心裏美滋滋的,俨然已是他欽定的女主人,藏匿的小心思砰砰直跳。
“那張學生卡是市裏最有名的拳擊學校的入學證,我已經交了一年的學費,明天你就能去了。好好學,将來哥就指望丫頭弄個拳擊冠軍啥的,給哥長臉啦!”
郭精奇擡頭燦笑,幸福來的太突然,她有點兒把持不住。
可惜樂極總有生悲,沒等她擦槍走火,孟林哥醉酒後帶回來的“女朋友”讓她徹底看清楚,在孟林哥心裏她可以是妹妹亦或是哥們,但半點兒非分之想都沒有。孟林起初還顧及郭精奇的感受,盡量不帶人回家。後來發現這丫頭整天大大咧咧沒個正形,就連他手下的幾個小跟班都被她調戲個遍,也就不以為然啦。
而每每一牆之隔,聽着兩人抵死纏綿,郭精奇就心如刀絞,分分鐘想把勾引自己孟林哥的妖孽一擊爆頭!
好在那些“妖孽”魅術不濟,走馬燈似的沒等混個臉熟,已被孟林哥抛諸腦後。每每這時郭精奇都心情大悅,又忍不住暗暗跟她們比在孟林哥心中的地位,絕對的獨一無二,無人能及!只是偶爾她也會失落嘆息,倘若自己相比那些“妖孽”,胸也能大些,屁股也能翹些,稍微有點女人味,她就敢大着膽子沖孟林宣布,“我才不要做你妹,我要做你的女人,滾床單的那種!”
可惜,每每照過鏡子,她都默默地掐滅了這個念頭。
不等她勇敢表白或一時沖動,更令她揪心的又一個真相出現了。
不止一次,孟林三更半夜一身是血地回家。醫院都不敢去,躲在自己房間裏咬着牙,一個人清理傷口,上藥包紮,嚴重時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郭精奇看得出來,他有意對她隐瞞,可實在心疼。還是在一次他痛得額前冷汗直淌,還死咬着嘴裏的毛巾一聲不哼時,她推開了他卧室的門,當面揭穿他。她已經很清楚那些橫財是怎麽來的。
他們第一次吵架,吵得很兇。
郭精奇要退學,孟林堅決不準,仍要刀尖舔血貼補家用,郭精奇死活不依。
幾番争吵,讨價還價,兩人各退一步。郭精奇繼續學業,但被允許閑暇時打點零工,分擔養家糊口的重擔;孟林也答應盡量不接太危險的活兒,找機會脫離那個什麽幫什麽派,找個正經工作,踏實過日子。
于是兩人表面退讓妥協,實際上郭精奇打工的清單裏,除了奶茶店的外賣員和KTV的服務生外,還有偷偷打幾場地下黑拳。
倩姐就是她機緣巧合下結實的黑拳經紀人。人還算仗義,知道小姑娘活得不易,分成也算公平,選場也有考量。只是偶爾被孟林發現她掩飾不住的青一塊兒紫一塊兒,就謊稱是上課練習太猛所致。孟林當她是太努力了,不免心疼,也算信了。
而孟林這邊就麻煩些,有些路不是想回頭就能回頭的。這不,所謂“老大”明面上是同意了孟林撤出的請求,而實際上正找茬叫他知難而退,自己乖乖打消這念頭。
KTV的走廊裏,郭精奇被“老大”攔着去路,“你就是林子的妹妹?模樣倒挺清秀的。”說着,去掐郭精奇的臉蛋兒,被孟林一把攥住手腕,“大哥,這是我親妹妹。”
“我知道……緊張什麽?”“老大”甩開孟林的手,突地嗤笑一聲,接着皮笑肉不笑地問,“林子,大哥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
“嗯,知道就好。你不是想換個活法嘛,沒問題!可咱這兒也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哥一向器重你,可也不能太偏心,否則以後怎麽服衆呢?”
孟林知道這家夥憋着壞,眼下郭精奇在他手裏,他先忍下,“大哥你說如何?”
“老大”一絲□□,微眯着眼瞟向郭精奇,“這樣吧,讓你這妹妹陪我幾天,等我膩了,自然……”
沒等說完,“嘭”的一記重拳,“老大”的鼻子鮮血直流,孟林收拳拉起郭精奇就跑。
而這幫人渣尾大不掉,眼看兩人就要被圍追堵截,郭精奇勸孟林兩人分開跑,讓他去找KTV老板。這家KTV的老板與孟林素有交情,郭精奇能在這兒做一份正常的工作,一直也是靠這點兒交情。如今沖突難免,必須搬救兵方有一線生機。
孟林別無選擇,千叮萬囑後,兩人分開行動,卻沒想到這一轉身竟成永別。郭精奇更沒想到,那條通往天臺的階梯,竟是她的不歸路……
天盡頭,
何處有香丘
試看春殘花漸落,
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
……
她不知,前世因她的死,那些“人渣”慌忙逃散,孟林因此躲過一劫,卻用餘生為她複仇;
她不知,前世在她的葬禮上,當孟林接過倩姐遞過來的文件袋,取出那一件件遺物時,孟林是怎麽從一副铮铮鐵骨哭成了肝腸寸斷。尤其是看到那張在他熟睡時借位偷拍的兩人接吻照後面的一行字。
“孟林哥,我愛你!不是妹妹對哥哥的愛,而是女人對男人的愛!”
後知後覺的無盡遺憾和懊悔,把他徹底摧垮了。
一首歌一輩子。前塵往事成追憶,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一曲唱罷,郭精奇輕拭眼角的淚,再擡頭看到的不再是敬而遠之的表情,而是或憐或悲或感同身受的真情流露。這怎麽能不是她的“孟林哥”呢?
“公子這是經歷了什麽?”
未及她答,只聽得周遭悲悲切切已是泣不成聲,她環視一圈吓了一跳,“啥時候冒出這麽多人?別說露臺,連樓梯上都擠滿了,俯身看樓下,也是一雙雙紅腫的眼睛正仰頭望着她。
“名著就是名著,無論古今,都會震撼人心!”郭精奇心中感慨。
“公子年紀輕輕,這是經歷了什麽?怎得這歌詞,字字錐心,段段泣淚?”蘇舜欽走近一步又問,發自內心的關切,溢于言表。
郭精奇擡眼癡癡地望着他,心裏默道,“因為你啊,因為太想你了!”嘴上卻道,“經歷了什麽?無外乎求而不得的遺憾吧……”
這時一個人影靠近,未等她看清,手心一涼一握,低頭看竟是那支翡翠玉镯。郭精奇擡頭,只見起初還挖苦她的那個貴公子一雙眼紅腫得像兩個大核桃,強忍抽泣地道,“你的,受之無愧!”
衆人或是抹着鼻涕,或是抹着眼淚,紛紛附和。
“呃,請問,誰能幫我将這玉镯換成銀子?”郭精奇緩緩舉起玉镯,弱弱地問。
四下靜默……
剛還在風花雪月,如今到處換銀子,好一股濃重的銅臭味兒啊!郭精奇自己都覺得尴尬。
“公子,是有何難言之隐,急需銀兩?”石曼卿似是讀懂她,會心一問。
“呃,不瞞各位,我,在下家中小妹病重。我是出來借錢給她買藥的,真是,真是有失風雅哈。”
衆人這才仔細看郭精奇一身的粗衣打扮,更是要把眼淚流成河。一個個似是感同身受,紛紛慷慨解囊。沒多時,她手裏的銀子錢票已是捧不下了,“呃,夠了,夠了。謝謝,謝謝!”
蘇舜欽更是直接連錢帶荷包一同送了出去,“夠嗎?如若不夠,我差人回府取。”
“能再見到你嗎?”郭精奇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所答非所問。
蘇舜欽聽得一愣,忙回應,“當然!子美今日結交公子實乃三生有幸!在下這一幫朋友每每休沐之夜都會來攬月閣結對作詩,若公子不嫌……”
“不嫌不嫌,一定來!”這速度,生怕人家反悔似的。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楊幼芳款款走來,眼底的紅暈還未散去,“公子,下次可否給小女子講講這歌裏的故事?”
“當然,謝謝姑娘的伴曲!”
“榮幸之至!”楊幼芳欠身一禮。
夜色已深,好在她還沒見色忘義,得趕緊去給紫芙買藥了。再不舍,郭精奇也還是離開了。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來日方長。
目送着漸漸遠去的郭精奇,蘇舜欽不由地感慨,“好一位有情有義有擔當的好男兒。”
“蘇公子錯了。”
“哦?”蘇舜欽聞言詫異轉頭。一旁的石曼卿也是願聞其詳狀,只見楊幼芳微笑着繼續,“蘇公子言之有誤。應該是,好一位有情有義有擔當的好女子。”
“女子?!”蘇石二人頓現訝異之色,
蘇舜欽再扭回頭尋,人海茫茫不見蹤影,不由地一聲嘆息。
石曼卿眉頭微擰,心中暗問,“她到底是什麽人?”
買到了藥,郭精奇急匆匆地往回趕。山腳下剛要往破廟方向前行,前面一道微光橫亘在路上忽隐忽現。
“什麽東西?”她心中犯嘀咕,剛往前兩步,只聽身後馬蹄聲急,轉眼間一人一騎從她身前絕塵而過。未等她看清,一聲嘶鳴,人仰馬翻。從馬上摔下的人滾出數米遠,沒等爬起來,嗖地從兩邊樹叢中竄出四個蒙面黑衣人,手裏的長刀閃着寒光向那人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