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又過兩日,到了時辰楊大爺還沒到,等了兩刻鐘才見有人推着水來。
來人卻不是楊大爺,是個清瘦的孩子,嘴唇被風吹得起皮,年紀還不及宋辭大,總是習慣性低着頭不看人,是楊大爺幼孫。
宋辭幫着收拾好,問他:“楊老叔呢?今天有事耽擱了?”
“有、有點事……”這孩子似乎怕生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小臉上一雙眼睛無措轉動,不等宋辭追問就跑了。
“怎麽回事?我長得不吓人啊?”宋辭倒了碗茶,對着倒影看了又看,“哥,我吓人不?哥?哥!”
慕回風回神,慢條斯理地把書擺出來,支着頭看了會兒,知識不進腦子,他驀然站起身,來回踱步。
“阿辭,守了今天,明天我們換個地方去玩。”
宋辭隐約知道原因,連連點頭:“哦,好,好的。”
今日天氣陰沉,來來往往的人比平時更多,卻沒人要喝茶,都在趕路。
“欸,你們還在擺攤啊?趕緊收拾了回家去吧!”有路過的客人停下看了眼,嘆息,“也就是離那邊遠。”
慕回風看着他,笑:“客人進來喝碗茶水吧,阿辭,上茶——客人方才是什麽意思?這茶攤近日生意好,正好多賺些糊口呢。”
客人搖頭:“生活不易啊……你們住這邊不知道,東城門那邊聚了一大群流民,城裏的人都不敢走那邊過,這世道,哎,平府城并無旱災水患,怎麽會有那麽多流民……”
慕回風手指捏緊,沉默一下:“……多謝大哥提醒,明日我們就走。”
喝了茶,那客人多給了兩倍錢:“回去吧,你們年輕人精神頭好,不在乎這幾天,等風波過了再出來也是一樣的……我得走了。”
慕回風把銅錢握在手心,捂出汗了才松手指,發了會兒呆,分了一枚給宋辭:“阿辭,這次游歷我們不虧,他說世道,什麽是世道,天不管地不管,是人在管!這世道,無辜的百姓在受苦受難,作伥的人卻吃香喝辣!”
宋辭拉住慕回風衣袖,看見他眼裏的憤怒,看見他捏得泛白的指節:“哥,我明白,你能看到這些,以後肯定是個好官。”
落雲莊裏,只有慕回風一人想走官途,宋微約在盛世長大,教不了他這個時代的陰暗悲苦,只能讓他出來游歷。
游遍河川,歷經苦難,以盼将來他能記住眼之所見耳之所聽,盼他将來做事做人能對弱小的一方投去半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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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被攔在城外,官府派了人守着,慕回風遠遠望見君家堡施粥的隊伍排成長龍,最前面笑得慈祥的,赫然是君二堡主。
他那混賬兒子甚至有心情去巡察圍獵場建造進度!
身旁忽然站了一人,慕回風看了眼,他笑:“想必是君家堡少堡主。”
“不賣茶水了?”君舟換回了翩翩公子的月白長袍,應該是回到君家堡了,他調侃一句,又道,“二位不像齊州之人。”
慕回風:“京州人。”
君舟倒是沒想到,他下意識摸了摸新換的玉佩:“幾月前被人追殺,恰好被京州煙雲城一位宋姓姑娘所救,與二位也算有點緣分。”
“确實有緣,”慕回風瞬間知道了宋姓姑娘指誰,既然是她救過的人,就主動問了句,“少堡主對迫害你的人可有眉目了?”
君舟眼神定在二堡主身上,笑道:“自然,不出五日必然塵埃落定。”
慕回風就放心了:“在下等少堡主好消息,之後可能有一樁買賣要同少堡主商議,希望少堡主心想事成。”
“什麽買賣?”君舟順手扶了一下差點跌倒的老妪,看見老妪幹瘦的手臂上化膿的鞭傷,他皺了皺眉。
老妪以為他嫌棄,忙不疊道歉。
君舟道無妨。
慕回風倒是笑着扶着老妪走過前面亂石路:“會好起來的,老人家堅持住,相信我,最多半個月。”
興許是慕回風穿着親民,老妪沒那麽怕他,只是擡起昏花的老眼,含糊不清說:“半個月啊……”
君舟聽出了這“買賣”的目标群體,他垂眸,忽覺好笑。
只是一個君家堡縱養的孩子,居然一手創造了這人間地獄,難怪別人千裏迢迢從京州趕到了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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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舟說五日,但在第三日時就有了結果。
不知道是證據不夠,還是二堡主虎毒食子,最後只把他兒子推到明面上頂罪,很快被斬首。
城郊那片圍獵場作為補償落到君舟手上,他帶了地契找到慕回風住的客棧。
宋辭睡眼朦胧:“我哥早出去了,你中午再來吧。”
他身手不好,慕回風怕有人趁亂傷人,便沒有帶他一起。
家裏無論怎麽說,還是默許了二堡主設了靈堂為兒子守靈,君舟看得心煩,不想回去,就下樓找掌櫃定了間房住着。
慕回風趕在午飯前回來了,讓小二做一桌飯菜,然後才上樓去把睡懶覺的宋辭叫醒。
随意洗漱完的宋辭在桌子邊坐下,看着慕回風旁邊陌生的人,友好笑了一下:“哥,這位是?”
“他叫桑川,”慕回風介紹道,“以後他就跟着我做事了。”
原來是哥哥收的小弟,宋辭點頭,點到一半忽然想起來自己隔壁住了個人:“那個少堡主找過你,他在我們隔壁住下了。”
慕回風讓桑川去請君舟下來用膳。
君舟下來時菜已經上齊了,他便先吃飯,飯後搶先買單,然後才把地契給慕回風:“慕兄想必能妥善處理。”
慕回風沒接,盯了兩秒才開口:“百姓莊稼被毀,房屋被拆,無糧可食,無家可歸,這才成了現在所謂的流民,一共兩個村子共四百一十二人,這其中不包括餓死的,反抗被打死的,父母不忍孩子餓死賣去富庶人家做奴的。”
慕回風頓了頓,伸手點着地契上一個個暗褐色的血手印:“這些人的苦難根源于君家堡,我不過是個閑不住跑來湊熱鬧的閑散書生,如何能處理?”
君舟沉默許久,流民的模樣在腦海裏不斷浮現,他甚至複原出這些手印按下時的景象。
慕回風身邊這個少年,君舟也認出了——這是那老妪唯一的孫子,他父母都是被那畜牲活生生打死的……
“慕兄,”君舟啞聲問,“我需要怎麽做?君家堡堡需要怎麽彌補?”
宋辭插話:“彌補?苦難無法被彌補!”
君舟沒敢吭聲。
慕回風瞥他一眼,道:“我姐姐常說一句話:就業是民生之本。現下最重要的是安頓好這些百姓,但這個安頓不能只是暫時的。”
他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大致畫了齊州輪廓,又标出平府城位置。
“平府城是齊州府城,地位對于齊州來說就像京都城對于北冥國,這裏官道四通八達,連接無數城池,來往商人絡繹不絕,商貿是目前最簡單最有利可圖的方式。”
“确定貿易商品,修建工坊,招募流民,提供食宿,發放工錢,有了糊口生計,長此以往,生活會慢慢好起來的——至于什麽商品,我并非齊州人,自然是不了解的。”
君舟似有所悟,起身抱拳:“在下需得同長輩商議一番……實在是在下沒有商業頭腦,不敢胡亂決定。”
君舟又邀請慕回風幾人去君家堡住,但被拒絕了,慕回風道:“少堡主那位二叔……”
“在下知道,不能留隐患。”君舟帶着地契匆匆回了君家堡。
慕回風回房,這幾日在流民堆裏四處打聽游走,他已然身心俱疲,歇了會兒才看向對面的桑川:“從今天開始,你跟着阿辭識字讀書。”
桑川應道:“是,公子。”
宋辭得了任務,便拉着桑川要出門:“走走走,我們去買書買四寶!再給你買兩身衣服!”
慕回風揮揮手讓他們去玩,翻了幾本齊州農商發展的書來看,争取總結出大概可行的商貿方向。
他并不全信君家堡。
君舟能來詢問他的意見,無非是見他是個即将上京趕考的書生,興許君舟心裏對他身份還有點亂七八糟的猜測,總歸無論春闱是否榜上有名,他都少不了在京都城待上一段時日,自然也少不了和別的學子一起論時政談民生。
君家堡的名聲,不能從區區一個書生嘴裏壞了。
且,君家堡培養出來的少堡主,怎麽可能沒有解決的計劃呢?就算沒有完善方案,至少賠償是免不了的。
若賠償金額合理,這些被毀了家的百姓多費些時日功夫,日後也能有一席之地立身。
慕回風緩緩嘆出一口氣。
齊州府城自然有聽茗居分店,他這一個月需要篩選一批人手安排進即将建造的工坊,預防有人兩面三刀,陽奉陰違。。
看了半個時辰,慕回風感覺自己頭快炸了,他看什麽商品都覺得有可行性,稍一分析又推翻了先前結論。
慕回風不由得想,要是宋微約在就好了,她仿佛天生有這方面才能,甚至只需看眼地形土壤氣候,或者街市攤販和人們穿着,就能推斷出這個地方适合走哪條路。
***
過了幾日。
流民的事有了解決方案,慕回風兄弟二人又繼續去楊大爺的茶棚打白工,漸漸的,許多人都知道西邊官道旁有個讀書人在擺攤賺趕考路費。
由此,一些本地曾經讀過書的人與樂做善事的商人聯合起來,在平府城開辦了幾個百姓學堂,以極低的學費招生,不求科考做官,但求認字識理。
慕回風同宋辭感嘆:“阿辭,現在我看到了世道該有的樣子。”
衆生皆苦,總有人縫縫補補。
宋辭沒他那麽多感嘆,敷衍點點頭,高興道:“昨天桑川帶我去看他原來村子的茶樹,好苦!舌頭都要苦掉了!我要帶回去給姐姐嘗嘗!”
慕回風:“……”
這弟弟是真的欠打。
桑川在旁邊擦桌子,難得主動說了話:“阿辭公子有個姐姐?”
“是呀!也是我哥的姐姐!”宋辭驕傲仰頭,叉腰笑道,“我姐姐人美心善,世間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姑娘了!……可惜揍人時還挺疼的……不過,打是親罵是愛嘛!哈哈哈哈!”
桑川慢吞吞“哦”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