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恨我嗎
恨我嗎
江若綏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
但好在雨已經停了,清爽幹淨的風從縫隙裏飄進來,還帶着若有若無的草腥氣和潮濕的雨水味。
睡得太久,脖子都已經僵了,江若綏醒來的時候,差點因為擡頭時用力過猛,而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他只能趕緊扶住桌子,緩了動作,慢慢用掌心按揉着後脖頸,一邊活動頸椎,一邊緩緩坐起身。
盯着療養院外的假山和草坪看了一會兒,江若綏的神志慢慢回籠,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才遲來地感覺到腹中饑餓。
他這一覺從早上六點多睡到下午五點,睡得天昏地暗無知無覺,中間沒有進食也沒有飲水,早就饑腸辘辘。
江若綏撐着桌子站起身,正打算去找點吃的,卻沒想到手邊碰到一個溫熱的盤子。
他低頭一看,只見左手邊放着一盤火腿熔岩吐司,還有一杯溫熱的白茶。
雲月安不愛喝茶,只可能是給江若綏準備的。
江若綏試了試溫度,感覺到吐司和白茶都有些涼了,應該是放了挺長一段時間。
他三口兩口将食物吃完,緩解了腹中的饑餓,在病房裏找了一圈,沒找到雲月安,便出來找。
他第一次來到療養院,還不太熟悉裏面的構造,只能慢慢摸索,跟着指示牌往外走。
和大衆認知裏的精神病療養院不同,這是集醫,療,護,養于一體的私人療養院,在昂貴的基礎上,其基礎設施十分完善,不僅有醫護樓,還有專供散心的花園和健身房,以及水平一流的食堂。
江若綏在醫護樓裏都快被繞暈了,還是沒找到雲月安——
但是卻看到了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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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站在走廊裏,和一個大概六十歲左右的男人在說話。
那男人胡子拉紮,微長的頭發也蓬亂地頂在頭頂,遠遠看去都能看到隐藏其中的花白銀絲。
他正微微佝偻着,略帶蒼老的臉頰肌肉顫抖,不斷比劃着,似乎是在和簡言聊些什麽,随後簡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了幾句,那人才些微冷靜下來。
江若綏急着找雲月安,也就沒等簡言和那人說完話,就走了過去:
“簡言。”
簡言聽到聲音,回過頭來,順帶将手從那老人的身上收回,笑道:
“江先生。”
“月安呢”江若綏看他,視線又不經意地落在那男人身上。
那男人藏在蓬亂青絲下的眼睛很迅速地擡了起來,看了他一眼,在意識到江若綏也在看他的瞬間,瞳仁驟縮,又迅速低下。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絞在了一起,略微幹燥皴裂的指尖還有斑痕,左手小拇指則少了半截,顯示出不正常的畸形。
江若綏以為這人是不習慣別人盯着他的傷處看,便禮貌性地收回視線。
“月安在畫室呢。”簡言道。
雲家一次性給療養院投了幾千萬,所以療養院為了特殊照顧雲月安,還專門給雲月安開辟了一間獨屬于他的畫室。
“畫室在哪”江若綏道: “我去看看他。他吃飯了嗎”
“還沒呢,中午飯就喝了一杯牛奶,就沒再吃了。”簡言也很是傷神, “江先生等會兒勸勸他,等會兒晚飯讓他多吃點。”
“好。”江若綏道: “你告訴我地點,我自己過去。”
簡言想了想,複又笑道:
“還是我自己帶你過去吧。”
他說: “您第一次來療養院,畫室位置又偏僻,你找不到的。”
言罷,他便轉過頭,對身邊的男人道:
“吳叔,我就想走了。”
他貼心道: “你好好保重身體。”
那名叫“吳叔”的男人從蓬亂潦草的頭發裏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點了點頭,随即又刻意避開江若綏的視線,急急抓住簡言的手,用粗啞卻暗含關心的語氣道:
“你要勸他,讓他好好吃飯!”
“知道了。”簡言笑: “您回去吧。”
吳叔得到簡言的保證,這才三步一回頭,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江若綏目送他離開,這才跟着簡言往畫室走。
走到一半,他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開口問了:
“這個吳叔……。和月安很熟嗎”
“還行吧。”簡言帶着江若綏走進花園的小徑,兩人踩在鵝卵石路上,偶爾還能聽見鳥啼:
“算是療養院內為數不多關心月安的人之一。”
“江先生你知道,能在這個療養院常住的,基本都是心理上比較困難的人群。他們有些生活難以自理,有些性格又過于內向,反正各人都多少有點精神上的問題,自顧不暇,哪有空關心別人。”
“但是這個吳叔,在月安住進療養院的時候,就很關心他,月安發病的時候,連我都害怕,這吳叔還能和醫生一起按住他,給他灌藥。”
江若綏聞言若有所思:
“他的背景你查過了嗎”
“查過了,就是普通的農民工,家在芗城的小鄉村。六年前,他的大女兒考上了重點師範大學,吳叔很高興,帶上妻子和兒子,拖家帶口,一同進城來打工。”
“他的兒子學習不行,所以早早地就和他一起進了工地,賺錢給姐姐讀大學。”
“吳叔剛開始本來打算等大女兒大學畢業,在容城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後,他再湊點錢,在這裏買一處小房子,一家人一起在容城紮根。”
“然後呢”江若綏撥開面前的樹枝,指尖被早上的雨水浸濕:
“後來他為什麽來到了這裏”
“後來………後來他女兒出了事。”
“大四那年,他女兒去了一個小鄉村支教。小鄉村物資缺乏,很多學生沒有足夠的文具。他女兒便獨自去鎮上,打算給那些缺少文具的小朋友添置。卻沒想到到了鎮上,遇到一夥小混混,見她穿的像是城裏來的,便想要搶劫。”
“她女兒是師範生,看不過去這些小混混虛度光陰,便勸他們好好學習,莫要辜負時光,卻沒想到激起了那些小混混的叛逆心思,不僅将她身上的錢洗劫而空,甚至還将她殘忍殺害。”
“……。。”江若綏聞言,心中一驚,指尖不由自主折下一片樹葉,粘稠的枝葉黏在指尖:
“怎麽會這樣!”
“是啊,天有不測風雲。”簡言聲聲嘆息: “可憐了那麽好的小姑娘。”
“後來,那些小混混被捉拿歸案,但是因為還是未成年,所以即使行為極其惡劣,社會影響極其重大,也沒有被判處死刑。”
“再過幾年,吳叔的兒子不幸從空地摔下來摔成重傷,花了一大筆錢也沒救回來。”
“兩年前,吳叔老婆受不了接二連三的打擊,最後被要債的逼得沒辦法,自殺了,一個家裏轉瞬只剩下吳叔一個人。”
簡言一個大男人說的眼睛都紅了,低下頭用手背按了按眼睛:
“吳叔的一雙兒女裏,名字一個帶月一個帶安,我想,他之所以這麽關心月安,大概是因為看到月安,就聯想到了自己已逝的一雙兒女吧。”
江若綏沒有說話,只是下意識回頭,往剛才來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轉過花園,便是一處長廊。
簡言帶着江若綏走過,然後上了樓,走到一間門前,伸手打開:
“祖宗,我帶江先生來看你了。”
話音剛落,簡言就看見雲月安蹲在地上,擡頭看他,手裏捏着一個打火機,似乎想要點燃。
簡言吓了一大跳,猛地沖過去,将雲月安手裏的打火機搶過來,蹬蹬蹬後退幾步,盯着雲月安驚魂未定道:
“祖宗,你想自焚!”
“………”雲月安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盯着簡言看了一會兒,随即慢吞吞地搖頭,
“不是。”
他認真道: “不是想自焚。”
如果這裏放火自焚,估計半棟樓都會燒起來,還會傷到旁人,雲月安午飯後吃了藥,還算清醒,不可能喪心病狂到做出這種事。
他朝簡言伸出手,低聲道:
“還我。”
簡言問: “什麽”
“打火機,還我。”雲月安道。
“不行。”簡言還是害怕: “你得先告訴我,你的打火機拿來做什麽”
雲月安看了他一眼,又移開視線,不語。
簡言被他氣的火冒三丈,當場跳腳,上前一步就要問清楚,卻被江若綏伸手擋住了。
他示意簡言把打火機給他,随即自己主動走上前,一邊走到雲月安身邊,一邊笑道:
“寶貝,拿打火機做什麽”
他攤平手掌,另一只手則拉着雲月安的手,讓雲月安可以不費力氣就夠到掌心裏的打火機:
“告訴我,你要打火機有什麽用處”
雲月安擡起頭,看了江若綏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睛:
“……。。燒畫。”
他剛才不說話是對的。
“燒畫”兩個字一出,簡言作為雲月安的經紀人,當即就爆炸了:
“燒畫!祖宗,你又想幹什麽!”
簡言差點吼出來:
“你知道這些畫是你花了多久才畫出來的嗎!這就燒了!”
其他事簡言都可以不管,但一旦扯到雲月安的事業上,身為經紀人的簡言能當場事業心燃燒,要不是體諒雲月安身體才好,簡言說不定能當場揪着他的領子質問一遍。
雲月安早就知道簡言會是這番反應,所以他一開始并沒有說。
要不是江若綏問,他才不說。
看着簡言氣的漲紅的臉頰,雲月安低下頭,小步上前,将額頭靠在了江若綏的鎖骨處,逃避簡言的質問。
像是知道錯了,但是倔強地不肯低頭的貓崽。
簡言氣不打一處來,正想再數落幾句,就被江若綏出言打斷了:
“好了。”
江若綏伸出手,抱住懷裏的雲月安,掌心輕輕摸着雲月安的後腦勺,像是在安撫:
“簡言,你去看看晚飯準備好了沒,等會兒月安要吃。”
他說: “等會兒給你轉一萬紅包,你照顧月安這幾天也累了,出去外面放松放松。”
簡言聞言一噎,想罵出口的話堵在嗓子裏,最後還是在“一萬塊”的威壓下,不情不願地剜了逃避地将臉埋進江若綏懷裏的雲月安一眼,氣哼哼出去了。
懶得伺候這活祖宗。
等簡言走了,江若綏才停止安撫雲月安的動作,小聲在他耳邊道:
“他走了。”
雲月安往他懷裏拱了拱,沒動。
江若綏被他逗笑,想了想,又問:
“又不想燒畫了”
雲月安聽見這句話,才從江若綏懷裏擡起頭,
“燒的。”
“那我去找一點工具,還有滅火器,以免火勢大了滅不掉。”
江若綏道: “你在這裏等等我,好嗎”
雲月安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伸出手,抓住了江若綏的衣角。
江若綏往前走一步,他也走一步,像塊牛皮糖似的,怎麽也甩不開。
江若綏只好帶着他一起去借工具。
如果換做往常,雲月安想要這些東西,管理人員是絕對不可能給的,就是怕雲月安出什麽事,但現在他的監護人江若綏在,他們猶豫一會兒,倒也給了。
江若綏擔心在屋子裏燒畫會不小心把房子點着了,于是帶着雲月安來一處空曠的地方燒。
他用石磚圍起一小處空間,随即點燃,這才轉頭看向雲月安,招呼他過來:
“過來燒吧。”
雲月安點了點頭,抱着一一疊畫走過來,安靜地扔下一張。
趁着雲月安燒畫的空隙,江若綏抓緊時間看了一會兒,發現那些畫基本線條都很清爽,色調也十分好看,就這麽燒了,實在可惜。
不過既然雲月安自己想燒,即便這個舉動在正常人眼底看起來很不可思議,甚至有些瘋癫,江若綏也不會阻止。
他甚至還問雲月安: “需要我幫你嗎”
雲月安搖了搖頭: “我想自己燒。”
江若綏點了點頭,随即拿過随行的折疊椅子,兩人一塊兒坐下,安靜地燒着畫。
等十幾副畫燒完,江若綏才用滅火器将燃燒的地方澆滅。
白煙味和粉末味頓時彌漫開來,有些嗆人,江若綏拉着雲月安後退幾步,避開那白煙。
站定之後,江若綏依舊抓着雲月安的手,并沒有放開。
雲月安看了他一眼,片刻後,小聲道:
“你不想和我說些什麽嗎”
江若綏聞言,轉過頭,給他整理好衣領,點頭道:
“确實有話想問。”
雲月安早就做好了被質問為何要燒畫的準備,于是道:
“你問吧。”
“你這樣燒畫,開心嗎”江若綏問。
雲月安一愣。
他平靜宛若死水的瞳仁微微瞪大,不解中帶着些許困惑,微微歪了歪頭,似乎沒能理解。
他完全沒有意料到江若綏會問出這個問題。
“回答我,寶貝。”江若綏伸出手,捧起他的臉頰,問:
“開心嗎”
雲月安盯着江若綏認真的臉,思考了片刻,随即重重點頭:
“開心。”
“開心就好。”江若綏笑了: “以後你做事,不論在外人看起來有多奇怪,但只要是能讓你開心,我就都不會阻止。”
他說: “我還會幫你。”
雲月安眼睛閃了閃,随即主動往江若綏懷裏蹭。
江若綏順勢抱住了他。
雲月安鑽進江若綏懷裏,聲音悶悶的,
“你就不問我,為什麽要燒畫嗎”
江若綏摸了摸他的頭發,道:
“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我想說。”雲月安道: “你不想知道嗎”
“想啊。”江若綏逗他: “我想知道我家寶貝的一切。”
雲月安聞言,這才擡起頭。
他盯着江若綏看了一會兒,看得很認真,活像是要把江若綏臉上盯出一個洞來似的。
他的眼睛很黑,幾乎是純黑色,看久了還有些滲人,江若綏下意識想移開眼,下一秒,就被雲月安的話止住了動作:
“因為想讓你看見。”
雲月安說: “我聽說,只有把東西燒掉,死人才能收到。”
“你總是說我畫的畫好看,很喜歡,所以我一邊燒的時候,一邊在心裏默念你的名字,祈禱你在那邊能收到,能看到。”
江若綏聞言,微微一怔。
原來又是為了他。
江若綏心中陡然湧起一股酸澀,心髒像是被泡在檸檬水裏,軟的心尖發麻。
他眨了眨眼睛,面前忽然間變的模糊一片。
“江若綏,你哭了。”雲月安忽而着急起來,伸出手想要給江若綏擦掉眼淚,卻被江若綏用力抱住,動彈不得。
“謝謝寶貝,我很喜歡。”江若綏偏過頭,去親他的耳垂,有一下沒一下地吻:
“謝謝你。”
雲月安被親的身上癢癢的,卻又不肯躲,只一個勁兒地往江若綏的懷裏鑽。
江若綏抱着他,緩了一會兒,等着洶湧而來的情緒退去一些,他能稍微控住,才穩住心神,才松開雲月安。
雲月安很乖,江若綏一松開他,他就主動站直,仰頭看着江若綏,雙瞳圓潤,目光很專注。
這樣信任且又依賴的眼神,如同小鈎子一般,在江若綏的心上撓了一下。
他忍不住再度捧起雲月安的臉頰,輕輕捏了捏,随即深呼吸幾次,鼓足勇氣,問出了心底那個連日來一直沒敢問出的問題:
“月安,你恨我嗎”
雲月安不解: “恨你什麽”
“在醫院裏和你說了那些話。”
江若綏挫敗地将額頭抵在雲月安的肩膀上,嗓子發緊:
“那天……說了那些話,讓你傷心了,對不起。”
雲月安愣了愣。
他的身體很薄很纖細,要支撐住江若綏還是有些費勁的。
但他想了想,還是艱難地支撐着,甚至踮起腳尖,反手抱住了江若綏,搖了搖頭,聲音裏透着些許執拗:
“我不恨你。”
江若綏撫摸着他柔軟的頭發,輕聲問: “真的”
“真的。”雲月安笨拙地拍了拍江若綏的後背,聲音很軟,
“我永遠不會讨厭江若綏。”
“即便我可能只是,一個全無你我過往記憶的江若綏嗎”江若綏定定地看着他。
“對。”雲月安說: “我永遠不會恨你。”
“即便你……全無記憶,即便你也許只是我過于思念他而産生的幻想幻覺,我都不會恨。”
雲月安提起江若綏時,眼睛很亮: “我愛江若綏,我愛他的一切。所以,即便只是我生病恍惚時幻想中的他,我也依舊對他矢志不渝。”
江若綏摸了摸他的臉,在他眉心上親了親: “沒想過放棄嗎”
雲月安聞言,沉思片刻,片刻後只道:
“沒有。”
他說: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夠讓雲月安停止愛江若綏。”
愛他早已是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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