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要回去
他要回去
他的手在抖,敲得很輕,但聲音還是被裏面的人聽見了。
“來了。”一道女聲喊着。
不一會兒,門被打開,屋內的亮光随着打開的防盜門落得外面一地都是,也落到肖艾身上,照亮了肖艾蒼白的臉和略顯畏縮的模樣。
門前站着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五官和錢麟有幾分相似,只是她臉上爬滿皺紋,習慣性擰起的眉心已經有了一個“川”,愁字幾乎刻在她的臉上。
她驚訝地看着肖艾:“你……”
肖艾抹了抹臉,努力擠出一抹笑:“阿姨你好,我是錢麟的朋友,不好意思突然打擾你們,這麽久了,我想應該過來看看你們。”
女人又愣了好幾秒,直到屋裏傳來一道男聲:“誰啊?”
女人回神,忙回頭說:“錢麟的朋友,來看我們。”
說完,她連忙把門開到最大,往後讓出空間。
“快進來吧,不用換鞋。”
肖艾把果籃和禮品盒一起遞給女人。
女人不好意思極了:“你來就來嘛,買什麽東西呀?你是錢麟的朋友,來看我們,我們就很高興了。”
肖艾只是笑:“早就買好了的。”
女人無奈,只好接過東西放到屋裏的茶幾上。
肖艾蹑手蹑腳地跟着進去,看到了坐在沙發旁輪椅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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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錢麟他爸。
“叔叔好。”肖艾喊。
“你好。”錢麟他爸腿腳不便,坐着那麽大一個輪椅在狹窄的屋裏晃來晃去只會添亂,于是問錢麟他媽,“家裏還有熱水嗎?”
錢麟他媽說:“好像沒了。”
“你燒一壺吧。”
“好。”錢麟他媽走到廚房門口,又想起來招呼肖艾,“你先坐會兒啊,我燒個水,茶幾上有橘子,你吃橘子。”
肖艾坐到沙發上,拘謹地點頭:“好。”
錢麟他爸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小,将輪椅轉了個方向,對着肖艾:“你叫什麽名字?”
肖艾連忙也轉了下方向,他的視線在半空中飄了半天才敢落到錢麟他爸的身上:“叔叔,我叫肖艾。”
錢麟他爸長長哦了一聲,聲音很輕,表情恍然,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片刻,又問:“怎麽寫的?”
“肖像的肖,艾草的艾。”肖艾一邊說一邊擡手在半空中書寫,回答回了,解釋一句,“我爸姓肖,我媽姓艾,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但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
錢麟他爸指向茶幾:“吃橘子。”
肖艾一天沒吃沒喝,确實渴了,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計,他拿起橘子剝開,塞了幾瓣放進嘴裏。
錢麟他爸默不作聲地看着,等肖艾快吃完了,繼續問道:“你和錢麟怎麽認識的?”
“我上高中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是我補習班的老師,後來我走上藝考的路,學習文化課的時間越來越少,還暫停了很長時間,等我高三下學期再回去補課,他已經辭職了。”肖艾老老實實地說,“我高考完後才重新遇到他,加了聯系方式,後面就成朋友了。”
當然,是成男朋友了。
肖艾可不敢說。
錢麟他爸認真聽着,忍俊不禁:“每次錢麟回來一趟,他那個手機響個沒完,一會兒同學老師打電話來,一會兒朋友打電話來,一會兒在哪裏認識的熟人打電話來,可這麽多年了,我和他媽也沒見過他的哪個朋友,出事這麽久,你還是第一個上門來的。”
這時,錢麟他媽端着開水瓶從廚房裏出來,往茶幾上放了一個洗幹淨的水杯,往裏面倒熱水。
錢麟他媽一邊倒一邊說:“他朋友又不知道我們家住哪兒,要找也是找到錢麟租的房子,而且醫院那邊你也看到了,管得那麽嚴,手機沒收了,還不許其他人探望,否則不給治療,他朋友想看也沒法看啊。”
時間不知不覺走到晚上七點,錢麟他媽早就準備好了配菜,此時在廚房裏做飯,客廳裏留下肖艾和錢麟他爸大眼瞪小眼。
錢麟他爸似乎看出了肖艾的局促,一邊剝橘子一邊對肖艾說:“錢麟的房間在那邊,你累了的話可以進去躺躺,不然進去坐坐也行,他的東西都在,我們沒動。”
肖艾感覺直接進人家卧室不好,可一想到那個人是錢麟,他又蠢蠢欲動,糾結了沒一會兒,他起身說了句好。
這套房子應該是錢麟家自住的房子,看起來很舊,到處充斥着生活氣息,很多地方的牆皮都脫落了,看得出來又糊了一層新的牆灰上去,沙發和茶幾等家具都是老式的,只有電視是液晶顯示屏,估計是新買的,和這個家格格不入。
屋裏只有兩個房間,錢麟的房間靠着衛生間,推門進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個比較小的陽臺。
錢麟住的應該是主卧。
他的東西太多了,光是一摞摞的書就堆滿了一面牆,沒有書架,哪怕收拾得再幹淨也看着頗顯淩亂。
床目測只有一米二,放在靠近陽臺的地方,騰出來的空間容納了兩張相互對着的桌子,各自靠牆。
一張桌上放有一臺老式的臺式電腦,笨重的主機塞在桌下,另一張桌上放有一些工具書和圖紙,桌面微微往下傾斜,下面是幾個堆疊着的工具箱。
肖艾走過去,目光掃過平鋪在桌上的圖紙,上面打了一些草稿,都是随便塗鴉的線條。
他又看向那些工具書。
《外部空間設計》、《建築設計過程》,下面幾本看不清名字。
肖艾拿起面上那本翻了幾頁,上面有圖有字,可惜他看不懂。
床鋪得好好的,不知道是不是才換過床單被套的緣故,上面散發着一股帶了陽光的好聞氣味。
肖艾在床前站了一會兒,盡管很想把臉埋進去嗅嗅,可還是忍住了,他一路過來,身上不一定幹淨,于是拉來椅子坐到床頭。
床頭櫃做成了兩層很矮的書櫃,上面零零散散地放了一些東西。
肖艾看了幾眼,發現最裏面居然放了兩個相框,裏面應該鑲着照片,陽光從陽臺外面灑進來,反射在相框的玻璃上,隐約可以看到人臉。
肖艾爬過去拿了擺在外面的相框,擡起來看,是錢麟小時候拍的照片,還在上小學的年紀,和他爸媽在照相館裏拍的,背景是海邊的幕布,有椰樹有躺椅,假得不行。
錢麟穿着松松垮垮的藍白色校服,脖子上系了一條鮮豔的紅領巾,他站在坐在凳子上的父母身後,表情嚴肅,嘴角下撇,正經得仿佛在開什麽國際會議。
肖艾沒忍住噗嗤一樂。
上小學的錢麟還真是和在裏面長得一模一樣,都土裏土氣的。
也怪可愛的。
看了許久,他把相框放回去,又拿了擺在裏面的相框。
然而這一看就愣住了。
照片上只有兩個人,是錢麟和……他。
照片是他拍的,他和錢麟剛交往的那年一起去一家湖邊餐廳吃飯,那天天氣很好,他倆吃完飯後沿着湖邊的路散步,他穿了一件白襯衫,外面的湖藍色的無袖毛衣,因為剛剛軍訓完,他的頭發剪得很短,還沒長起來,他把手搭上錢麟另一邊的肩膀,臉貼上錢麟的臉,舉高了手機,在傾斜而下的燦黃陽光中,笑得格外燦爛。
錢麟揚着嘴角,笑容很淡。
後來肖艾把這張照片和其他幾張照片整理出來發了朋友圈,他以為錢麟沒有看到,沒想到錢麟不僅保存下來了,還偷偷打印出來放在相框裏。
肖艾的指尖在相框上游走,本來在笑,很突然的,他鼻尖一酸,淚水不受控制,大顆大顆地滾出眼眶,落在相框上,砸出一朵朵小水花。
他突然想到——
這個房間是錢麟他媽在打掃,這個相框是錢麟他媽在擦拭。
長輩再怎麽粗心大意,也不可能毫無察覺。
而且兩個相框放得很近,幾乎相互挨着。
相框幹淨,即便靠近陽臺,也被擦得纖塵不染。
肖艾的眼淚決堤,他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一覺醒來,錢麟發現自己的生活越來越不對勁了。
首先是一些被他扔掉的東西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原來放置的地方,其次是他遇到的那些人,有些會像出現bug一樣重複幾遍說過的話或者做過的事。
錢麟不敢外出,整天呆在家裏。
孟青華打來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去上班,錢麟沉默很久,對孟青華說:“我有種還沒回到現實的感覺。”
“嗯?”孟青華沒聽明白,“什麽意思?”
錢麟簡單說了一遍自己最近幾天經歷的事,他怕孟青華不相信,一再強調:“我沒有說謊,也可以确定我沒有産生幻覺,這些都是我真實經歷的事。”
孟青華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安靜了足有一分鐘,結巴開口:“那、那個組長不是讓你按時接受心理咨詢嗎?你後面沒去?”
錢麟反問:“你覺得是我心理有問題?”
“可除了這個,就沒其他可能性了啊。”孟青華說,“總不能是鬧鬼了吧?你說沒有回到現實世界那更不可能,我們這裏不是現實世界的話,哪兒才是現實世界?你試試能不能打開系統點退出。”
錢麟驟然沉默。
其實他确實試過。
孟青華組織了一會兒語言,又安慰道:“你還是不要諱疾忌醫,何組長他們在項目裏呆的時間比我們長,遇到的事也比我們多,他們說的都是前車之鑒、是經驗之談,不如你把在裏面遇到的事老老實實告訴他們,問問他們應該怎麽解決,該看醫生看醫生,該做治療做治療,你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啊,檢測部裏瘋掉的人可不止一兩個……”
話沒說完,錢麟直接挂了電話。
他站在窗前,望着樓下買菜回家的上班族。
一個穿着灰色西裝的男人左手提了幾袋子的菜,右手舉着手機,一邊打電話一邊往回走。
錢麟的目光追随男人的腳步。
他眼睜睜看着男人走進13棟2單元的樓道裏。
然後是一個穿着白色衛衣的女孩。
錢麟把目光挪到女孩身上,看着女孩走遠,他心裏默念一聲“紅色外套”。
果不其然,不出半分鐘,一個穿着紅色外套、黑色褲子的嬸子抱了一袋面粉匆匆往家裏趕。
錢麟收回目光,在窗前呆站片刻,回去拿起丢在沙發上的手機。
他翻到通訊錄裏,翻找半天,始終沒有找到他父母的聯系方式。
翻到後面,他索性切回通話界面,直接撥打他媽/的手機號碼。
嘟聲響了兩次,電話被接通,是一個年輕女人接的。
“哪位?”
錢麟說:“我找吉桂榮。”
“你打錯了。”女人說完挂了電話。
錢麟看着自動切回主界面的手機屏幕,眉頭慢慢皺起。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被他忽略了很久的事——他的父母好像壓根不存在。
不。
是存在的。
但只存在于他的記憶裏。
他像是游戲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npc,只做認知範圍內的事,只想認知範圍內的人,不管在裏面的虛拟世界還是外面這個所謂的現實世界,他從沒想過去見父母一面。
明明他經常回家來着。
他爸的腿壞了,他媽白天幫忙賣衣服,晚上在菜市場外面支起攤子做些縫補的活,時間久了,熬壞了眼睛,看不清東西,他必須經常回去幫忙。
外面天色已經暗了,屋裏沒有開燈,混沌的黑一點點吞噬周圍的家具。
只有手機亮起一點微光,照着錢麟沒有表情的臉。
錢麟靜坐在沙發上,想了很久,他确定了一件事——
他沒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要回到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