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走了就別回來
走了就別回來
肖艾一整晚都在做噩夢,幾乎是被硬生生吓醒的,他從床上坐起來,滿腦門都是汗,汗水成滴地淌進睡衣領口裏,把睡衣前後都打濕了。
卧室裏的床簾拉得很緊,裏外兩層結結實實地擋住了外面的光線。
肖艾起床拉開床簾,刺眼的亮光像海水一樣傾倒而下,撲到他的身上,将他淹沒,也落得滿地都是。
他擡手擋了一會兒,又恹恹放下了。
洗漱完往樓下走,樓下十分安靜,沒有響起阿姨平時招呼他的聲音。
走到客廳,肖艾就看到一個人正在沙發上坐着。
似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那個人回過頭來。
“舍得起來了?”
看清艾彤的臉,肖艾只覺心頭一哽,一時間一個多月前的那個上午艾彤說過的話都嗡嗡嗡地往他耳朵裏鑽。
他這些天幾乎沒有吃飯,不知道是不是被艾彤的出現刺激到了,竟感覺到了一陣強烈的反胃,那種感覺順着他的喉管極快地往上攀爬。
他猝不及防,猛地扶住沙發靠背,彎腰對着地面幹嘔起來。
然而他這些天幾乎沒吃東西,胃裏空空蕩蕩,反了半天的胃也只反出一些胃酸,黏在喉管上,又酸又澀。
肖艾雙腳發軟,抖了兩下,直挺挺地往下跪。
還是艾彤噌地起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艾彤比他矮上一截,又穿着高跟鞋,隔着沙發其實不太方便扶他,可艾彤硬是将他一把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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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艾彤的力氣有多大,而是肖艾實在太瘦了。
自從肖艾醒來,就跟得了厭食症似的,飯也不吃,成天像游魂一樣在錢麟的病房外晃悠,臉和身上都是肉眼可見一點點地瘦了下去。
之前艾彤只知道肖艾瘦,此時抓着他的胳膊,第一次有了極為直觀的感受,心裏不可謂不震撼。
她的表情是說不出來的複雜,死死盯着肖艾。
肖艾臉色煞白,光是這麽一會兒,他的額間又滲出一層冷汗,他趴在沙發靠背上緩了片刻,然後繞過靠背坐到沙發上。
艾彤踩着高跟鞋站在沙發腳下柔軟的地毯上,靜默了快一分鐘,轉身走到客廳的落地玻璃前。
她叩了叩玻璃。
被打發到外面的阿姨聽見聲音,擡頭看了過來。
艾彤對阿姨擺擺手。
很快,阿姨匆匆忙忙地從外面進來,瞧見沙發上看着半死不活的肖艾,她臉上都是擔憂,看了一眼艾彤,不敢多問:“艾女士。”
“去給他煮點粥。”艾彤吩咐。
阿姨應了一聲,忙不疊往廚房去了。
艾彤回到沙發前,又看了肖艾幾秒,沉聲開口:“為了一個早就分手的人,把自己搞成這樣值得嗎?”
肖艾閉上眼睛,腦袋一歪,用行動表明不想聽她說話。
但艾彤專門開車過來可不是就為了說這麽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她抱起雙臂,垂着目光審視肖艾:“你是不是往錢麟父母的賬戶上打了錢?”
肖艾眼皮下的眼珠微有轉動,他抿着唇,沒有吭聲。
艾彤來時準備了一肚子訓斥肖艾的話,本來剛才都有些消火了,眼下見狀,那股火氣又開始唰唰地往上冒,燒得她心口都在發疼。
“肖艾啊肖艾,你真是能耐了,我給你錢就是讓你出去做慈善的嗎?你知不知道你媽掙錢多辛苦?”艾彤聲音尖利,指着肖艾的腦袋說,“我和你爸離婚後,事業沒有起色,你爸那個只知道花錢不知道掙錢的窩囊廢連自己的生活都過得亂七八糟,沒能力給你撫養費,也從不來看你,是我帶着你拼命工作,在外面低三下四地看人臉色,喝酒喝得差點死在路邊,不然你以為你的優渥生活是怎麽來的?你随随便便就能當上大少爺嗎?沒有我就沒有今天的你!”
肖艾眼睫直顫,依然沒有睜眼。
在廚房裏忙活的阿姨出來看了一眼,站在門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敢說,悄無聲息地進去了。
艾彤也覺得委屈,眼眶隐隐發紅,聲音越來越大:“一千八百多萬啊,你覺得這筆錢很好掙嗎?你甚至把我給你買的房子鋪子都賣掉了,你真行啊,前腳拿到錢後腳就往他們卡裏打!”
肖艾終于睜眼,死氣沉沉地望着激動得滿臉通紅、連胸膛都在劇烈起伏的艾彤。
他語氣平靜:“他救了我。”
“那你也不該給他家裏打這麽多錢!”艾彤沒了平日的冷靜,表情頗為猙獰,有種歇斯底裏的感覺,“他是個成年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在他進去之前,我再三向他強調過這個實驗的危險性,可他執意要進去,現在他出了事,難道天價的治療費不是我在承擔?”
肖艾慢慢有了力氣,從沙發上爬起來,靜靜望着艾彤。
“我給的是我自己的錢。”
“你的錢也是我的!”
“你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想給誰就給誰,而且我是自願贈予,協議都簽了,也拿去公正了,你拿不回來了。”
艾彤氣得頭暈眼花:“肖艾你……”
不過“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艾彤跌到沙發上,單手扶額,沉寂瞬間籠罩了她,盡管她藏得很好,可還是有一顆接一顆的眼淚往下掉。
阿姨煮好粥,順手炒了兩道菜,站在邊上畏畏縮縮不敢上前。
對上肖艾的視線,阿姨才小聲說:“粥煮好了,現在吃嗎?”
“嗯。”肖艾說,“辛苦阿姨。”
他扭頭看向艾彤:“你吃過飯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點?”
艾彤沒有說話,保持一個姿勢頓了許久,抹了把臉,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整理頭發和衣服時,她的表情已經恢複如初。
在這點上肖艾非常佩服艾彤。
艾彤的情緒總能收放自如,他不行,他的情緒像是一個關了閥門的水庫,一旦打開,水流轟然而下,除非流盡了,否則他關不上閥門。
來到餐廳,阿姨把碗筷備好了,母子倆沉默坐下。
肖艾知道艾彤向來少食多餐,一頓飯不會吃太多,便只給她添了半碗不到的粥,自己則是滿滿一碗。
母子倆都沒說話。
快吃完時,艾彤突然感嘆一句:“基因的力量真是強大啊。”
肖艾擡頭看向艾彤。
艾彤盯着自己手裏的碗筷,像在自言自語一樣:“你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你爸了,你爸在你的成長過程中幾乎是透明的,即便這樣,你還更像他,感情用事,沖動,不顧後果,簡直跟他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肖艾垂下眼皮。
他早忘了他爸的長相,哪怕長大後他爸來找過他幾次,他也對那個男人印象不深。
“你也一樣。”肖艾說,“你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也是透明的。”
艾彤一愣,嚴肅地反駁:“我是在忙着掙錢,不然我倆喝西北風嗎?”
肖艾沒接這個話題,他平靜得仿佛從這場對話裏抽離出去了,從剛才到現在,他的表情始終宛如一潭死水。
安靜片刻,他問:“你還記得那個男的嗎?”
艾彤疑惑地擰起眉:“哪個?”
“那個時候我才八歲,一個月都見不到你幾面,早上我醒來時你早走了,晚上我睡着後你才回來,周末你又忙着應酬,只有那個男的無所事事,送我上學,接我放學,起初我很排斥他,後來可能是經常和他一起,我慢慢依賴上了他,我把他當成我的爸爸看待。”肖艾頓了半天,才接着說,“後來他晚上經常來我房間,站在我床邊看我,有次坐了上來,摸我的腳,我反抗,他說這是因為喜歡我才這麽對我,可我八歲了,我看着你換了那麽多任丈夫,我不是什麽都不懂。”
聽到這裏,艾彤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她微張着嘴,似乎想說什麽,可話卡在喉嚨裏,擠不出來。
直到肖艾擡眼看向她:“他威脅我不準把他來我房間的事說出去,但我更相信你,那次老師帶着我們出去郊游,我給你打了電話,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還記得你怎麽回我的嗎?”
艾彤已經說不出話了。
那段記憶早已塵封,過了這麽多年,經歷了無數風浪,她甚至忘了那段記憶的細節。
此時再被肖艾提起,她仔細回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當初是什麽反應,她唯一記得的是,過了很久,她和那個男的離婚了。
不過離婚的原因不是那個男的對肖艾如何,而且她厭倦了那個像肖艾他爸一樣什麽都不做只靠女人的男人。
“你很煩躁,你覺得我的話捅破了你平和婚姻的窗戶紙,你的事業正在上升期,你不想浪費精力在沒完沒了的家事上面。”這次肖艾靜了很久,攥着筷子的手隐隐發抖,指尖用力到泛白,然後慢慢松開,他說,“你讓我安分一點。”
“我……”艾彤表情怔愣,沒了尖酸刻薄的一面,她看上去有些心虛,“我忘了……”
那是太久遠的事了。
如果重來一次,她肯定會堅定不移地選擇維護自己的兒子,畢竟她只有這麽一個兒子,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時是怎麽想的。
好像渾渾噩噩地就過去了。
反正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于是輕而易舉抛到腦後。
肖艾放下碗筷,抽了張紙擦幹淨嘴巴,他觀察着艾彤的表情,發現艾彤沒有撒謊,也沒有敷衍他。
艾彤真的忘了。
那件讓他無數個夜晚都輾轉難眠的事,那件仿佛一根刺紮在他心頭十多年的事,那件他一直心心念念想找艾彤要個說法的事,在艾彤那裏早沒了一點影子。
他想問艾彤——
我不是你的孩子嗎?
你為什麽不相信我?為什麽不偏袒我?為什麽讓才八歲的我獨自面對那些?
可現在,不想問了,沒意義了。
回到卧室,肖艾洗澡換了一身衣服,吹幹頭發後,他拿起頭繩随意在腦後綁起一半頭發,拖着行李箱下樓,艾彤還沒走,在客廳裏接工作上的電話。
肖艾頭也沒回,直奔玄關。
阿姨也在客廳裏打掃衛生,視線追随着肖艾的腳步,看肖艾換上鞋子,她沒忍住問了一句:“肖艾,你去哪兒?”
這句話被站在玻璃窗前的艾彤聽見,艾彤扭頭一看,立馬挂了電話,氣勢洶洶地沖向肖艾。
肖艾打開門,正要出去,手就被艾彤拽住了。
“你去哪兒?”艾彤詫異地問。
“我要走了。”肖艾抽回手,吐出兩個字,“拜拜。”
艾彤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看錯了,或者理解錯了肖艾的意思。
“你走?你上哪兒?”
肖艾不說話,只是沉默地望着艾彤。
艾彤的視線在肖艾拉着的行李箱上轉了一圈,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氣得直笑,當即松開了手:“翅膀硬了就是不一樣,你想走?可以,走啊……”
沒等艾彤把話說完,肖艾頭也不回地走了。
艾彤撕心裂肺的吼聲在身後響起:“肖艾,我告訴你,你今天走了,以後再也別進這個家的門,我也不認你這個兒子!”
肖艾加快腳步,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裏郁郁蔥蔥的草木間。
阿姨站在後面,大氣不敢喘,良久,她才小心翼翼上前,還沒說話,就見艾彤淚流滿面,手背抵着臉,當場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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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麟既沒去醫院複查也沒去做心理咨詢,時間久了,何溢之察覺不對,帶着孟青華找了過來。
客廳的窗簾拉得很緊,即便在大白天裏,也暗得只能看清家具的輪廓。
錢麟沒有開燈,穿着睡衣站在門口,頹靡的模樣把何溢之和孟青華都吓了一跳。
“錢麟你沒事吧?”何溢之沒想到這次出事會給錢麟造成了這麽大的影響,才過去多久,錢麟都變成這副樣子了。
錢麟胡子拉碴,頭發也亂糟糟的,他搖了搖頭:“你們怎麽來了?”
“你老是不接電話,我們過來看看你。”何溢之往錢麟身後看了一眼,裏面黑洞洞的,他問,“我們能進去嗎?”
錢麟沒有拒絕,轉身往裏走,順便按亮了客廳的燈。
“不用脫鞋,家裏沒有鞋套,也沒有你們能穿的拖鞋,直接進來吧。”錢麟頭也不回地說。
何溢之和孟青華跟着進去,還好屋裏明顯有被打掃過的痕跡,沒有他們想象中髒亂得無法下腳的畫面。
錢麟先去衛生間把胡子刮了,洗了個臉,随便梳了兩下頭發,然後去廚房裏燒水。
他端着兩杯水回到客廳,何溢之和孟青華都略顯拘束地坐在沙發上。
放下杯子,錢麟在他倆對面坐下。
“錢麟。”何溢之的臉色頗為沉重,搓了搓手,語重心長地開口,“我不知道你在裏面究竟遇到了什麽事,但你畢竟是在公司裏出了事,如果你有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建議你還是和公司溝通,你是公司的員工,公司會盡力幫助你。”
錢麟微弓着背,手肘撐在岔開的兩條腿上,他低頭望着地板,像是在走神。
“錢麟。”何溢之又喊了一聲。
錢麟這才稍稍回神,擡頭看向何溢之。
何溢之比他和孟青華大七八歲,但在檢測部裏工作的時間是他和孟青華的兩倍之多,他和孟青華剛到檢測部就被分到了何溢之的手下,何溢之一直很照顧他們。
對錢麟而言,不管是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裏,何溢之都占了相當一部分的比例。
孟青華伸手在錢麟眼前晃了兩下。
錢麟慢慢坐直身體,他的瞳孔是淺褐色的,在陽光下像琥珀一樣晶瑩剔透,但他頭頂的白熾燈光太亮,濃密的眼睫下,他的瞳孔黑得宛若一汪深潭。
那張臉依然輪廓分明,只是臉色差到極致,有些灰白,看着吓人。
“組長。”錢麟聲音沙啞,“我們認識好久了吧。”
“啊?”何溢之不清楚錢麟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但他反應很快,立即附和,“是啊,你和青華剛到我手下培訓的時候,連頭盔怎麽戴都不知道,現在已經工作好久了。”
說到最後,何溢之也有些唏噓。
時間過得太快了。
“組長,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錢麟問。
“你說。”何溢之沒有急着答應,“能幫的話,我肯定會幫。”
錢麟默了一瞬,說道:“我有個前男友叫肖艾,他前兩天回國了,他家為了這事準備辦個飯局,邀請了一些人,丁總就在受邀之列,你跟丁總說一聲,讓她帶我去。”
何溢之聞言,嘴都張大了,愣了半天,一時間不知道是該震驚錢麟居然交了一個男朋友還是該震驚錢麟讓他為了這種私事去找丁總。
丁總可是管着他們這個大部門的領導啊!
人家日理萬機,別說錢麟了,連他這個組長都不一定能和丁總說上話。
這條件也也也……
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錢麟,你還沒忘記那個肖艾啊?!”孟青華咬着牙說,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他都出國留學了,早忘記你了,說不定人家都開始一段新感情了,你醒醒吧!別一直沉浸在過去,你身邊那麽多不錯的人,喜歡你的也有,你偏偏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
錢麟沒有理會孟青華的跳腳,目不轉睛地望着何溢之:“組長,我在丁總手下出了事,丁總有理由答應我的請求。”
“哎呀。”孟青華還在說,“錢麟,你真是的……”
錢麟語調不變:“我想見肖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