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賠償
賠償
肖艾在邊上站了很久,直到護士快忙完了,轉頭差點被他那張面若死灰的臉吓到,于是開始催他離開。
肖艾不想走,可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摸出手機一看。
是他媽打來的電話。
手機響了有一會兒,連護士都在回頭看他:“出去接電話吧,這裏還有病患。”
肖艾拿着手機出去了。
在走廊上,他剛接通電話,手機那邊就傳來艾彤嚴厲的呵斥聲:“肖艾,你連你媽的話都不聽了是嗎?我幫你在學校請了假,讓你好好休息,你又跑哪兒去了?你非要氣死我才滿意嗎?”
肖艾面向牆壁,低頭踢了踢牆角。
随着年紀的增長,他媽逐漸學會控制自己的脾氣,然而這次出事之後,他媽瞬間回到從前,甚至比從前還要暴躁,仿佛随時都能噴出一口火來。
肖艾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可此時聽着他媽的聲音,突然感覺無比厭惡。
他快步走入樓道裏,眨了眨眼,一陣強烈的酸意順着喉管蔓延而上,他張着嘴,幾乎哽咽。
“我跑哪兒關你什麽事?要你管!”肖艾拼命壓住聲音裏的顫意,像一只豎起了渾身刺的刺猬,“現在知道關心我了?早幹什麽去了?還有那個學校,不上也罷,大不了我不要那個文憑了!”
“肖艾你……”艾彤長吸口氣,不可思議極了,頓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瘋了嗎?我是你媽,你這樣對我說話?”
肖艾單手撐在牆上,垂着腦袋,過長的頭發遮擋了他的眉眼,樓道裏昏暗的光線讓他臉色格外陰郁。
“對,你是我媽。”肖艾的聲音很冷,“但你有把我當成你的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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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艾彤氣到失語。
肖艾直接挂了電話,閉上眼睛,把快要湧出眼眶的淚水逼退回去。
他兩腿發軟,慢慢蹲下身,靜了許久才找回一點力氣,拿着手機要往回走,走到虛掩着的樓道門前,兩個人的說話聲傳入耳中。
“如果他一直不醒怎麽辦?醫院樓下都蹲着記者了,這件事的影響很不好。”
“能怎麽辦?一直拖着呗,而且艾總的兒子不是醒了嗎?其他人出事總比艾總的兒子出事好吧?”
“我看艾總也不怎麽在乎她那個兒子……”說話的人把聲音壓低了些,估計和另外一人很熟,想到什麽便說什麽,“她兒子出事後,本來她可以盡快進去帶她兒子出來,但她不幹,怕出事,她也知道希望不大,一旦陷在裏面,整個公司都成別人的囊中之物了,就這樣拖了小半個月,硬是把最佳時機拖沒了。”
“後來怎麽找到裏面那個人的?”
“到處碰運氣呗,找和她兒子關系不錯的人,問人家願不願意,可以給錢,誰願意做這個啊?腦袋挂褲腰帶上掙錢,也就裏面那個人不知道怎麽想的,主動找上艾總說要試試,反正後來錢也沒拿,還簽了個免責合同,現在人陷進去了,死也死不了,醒又醒不來。”說話的人長嘆口氣,“聽說是個剛畢業的高材生,才考進一家國企裏,他爸瘸着腿,他媽老得不成樣,夫妻倆好不容易供出一個學生,還沒等着享福就出這事了。”
“你知道他爸媽?”
“見過兩三次,他爸媽在公司外面守着,想見艾總,每次都被保安攔住,可憐的喲……”
肖艾站在門後,等那兩個人抽完煙離開才慢吞吞地走出去。
驟然明亮的光線照着他淌滿淚水的臉。
他轉頭望着那兩個人走遠的方向,是他媽公司的人,每隔兩天就要過來一趟。
自從他醒來,不知道哭過多少次,每次都以為眼淚要流幹了,可每次都能哭上一宿,他的眼尾過敏泛紅,輕輕碰一下就會有種刺痛,每次被眼淚浸濕,都疼到不行。
他不想哭,可他真的太難受了,一想到錢麟躺在病床上,就好像有人扯着他的心髒兩端,要活生生地将其扯成兩半。
在原地站了片刻,肖艾抹幹淨臉上的淚水,轉身從樓梯下去。
他直奔艾彤的公司。
艾彤財大氣粗地包下了一整棟樓,由于是科技公司,樓裏樓外都在設計上下了狠功夫,乍眼望去,在林立的高樓間格外顯眼。
自動感應的大門朝兩邊退去,入目就是一個巨大的圓形噴泉池,水花是投影出來的,在半空中時而合攏、時而散開,最高幾乎觸到足有十多二十米的天花板,水花四濺,落到噴泉池附近的地上,又變成無數滴細小的水流從來往人流的腳下竄過。
周圍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肖艾繞過噴泉池,鞋子踩在幹淨明亮得反光的地板上發出嗒嗒聲響,他走到正在播放新産品廣告的巨幕下的前臺旁,把車鑰匙扔給其中一個人。
“我車在外面,幫我停到車庫,謝謝。”
說完,頭也不回地朝電梯口走去。
艾彤和高層領導們單用一部電梯,不用像員工們那樣用工牌刷樓層,直接按鍵就行,肖艾按了艾彤辦公室在的最底層。
底層的辦公室不多,一路走過去,十分安靜,還能聽見腳步聲的回響。
助理團的辦公區設在艾彤的辦公室外,只有五個人,其中四個沒在,只有鄭卉坐在桌前啪啪敲着鍵盤。
瞧見肖艾遠遠走來的身影,鄭卉面不改色,等肖艾走近了才停下動作,擡眼看去:“艾總在忙。”
肖艾問:“她在辦公室裏嗎?”
“在。”
肖艾沒有多說廢話,扭頭去推辦公室的門。
鄭卉太了解他的脾氣,屁股都沒從椅子上挪開,象征性地喊了幾句,見他已經把門推開,聲音就消失了。
艾彤的辦公室比肖艾的卧室還大,各種家具一應俱全,有兩面牆都被裝成透明的櫃子,裏面放滿各種獎章、獎杯、獎牌。
艾彤穿了一身白色職業裝,燙卷的紅發披在身後,她不顯年紀,看着和年輕時候一樣幹練,但比年輕時候多了一份穩重和成熟的魅力。
艾彤身後是可以俯瞰整個城市風景的大玻璃窗,她斜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撥弄着頭發,一只手拿着手機,正在和人打電話。
肖艾也不說話,表情陰恻恻地站在辦公桌前等着。
艾彤說了很久才挂電話,把手機放到桌上,拿着鼠标操作了一會兒電腦,視線終于往上落到肖艾臉上。
艾彤往後一靠,十指相扣地放在腹前:“瞧你這臉色,你在電話裏沖我大吼大叫,我還沒找你算賬,這是又想來找我吵架了?”
肖艾說:“錢麟還沒醒。”
“嗯。”艾彤不太走心地點了下頭,“我知道,下面的人跟我說了。”
“賠償呢?”
艾彤微愣,用了幾秒時間來消化肖艾的話:“什麽賠償?”
“你讓他參與實驗的賠償。”
肖艾雙手撐到桌上,直勾勾地盯着艾彤。
他醒來不到一個月,之前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人都瘦了一大圈,下巴削尖,顴骨突得有些明顯,這大半個月來沒有得到充足休息,眼下的烏青從沒消失過,嘴唇也隐隐發青,整個人像是剛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吸血鬼,頹靡得吓人。
艾彤看着自己兒子這副模樣,出奇淡定,還将手一擡,表現出很詫異的樣子:“第一,他那個不是實驗,是在救你,懂嗎?第二,他已經和公司簽了免責合同,他親手簽的,按了手印,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公司不需要對他負任何責任,現在他躺在醫院裏,公司不僅沒有放棄他,還在替他承擔每天都會産生的巨額醫療費用,不管是我還是公司都對他仁至義盡……”
艾彤話音未落,肖艾忽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問你賠償呢!”
艾彤吓了一跳,震驚地望着肖艾。
肖艾睜圓眼睛,胸膛起伏,眼神陰沉至極。
對視片刻,艾彤坐直身體,氣得直笑:“肖艾,我是你媽,你什麽态度?為了一個交往過的男的這麽對我大呼小叫?”
“他救了我!”
“那也是他心甘情願!”艾彤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踩着高跟鞋,依然比肖艾矮一截,可氣勢上死死碾壓肖艾,“我找過他嗎?沒有!我求過他嗎?沒有!是他自己跑來找我的!他要救你,我同意了,我們的想法達成一致,各圖各的,互不相欠,我憑什麽要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忍受你的大呼小叫?你給我注意點!”
肖艾兩眼通紅,理智被左右擠壓,殘破得只剩幾塊零星碎片,這會兒被艾彤吹起的風衣刮。
全沒了。
“那你欠了我!你欠我的!”肖艾吼道,“你讓我參加那個狗屁實驗,你說再也找不到我這麽合适的人,你說只要我出來你就再也不管我,你想的全是那個什麽狗屁人腦開發項目,你什麽時候想過我是你兒子?什麽時候想過我危不危險?你配當我媽嗎?你好意思說自己是我媽嗎?你下面的人都知道你有多不重視我,我哪兒是你兒子?我是你從垃圾桶裏撿的玩具,我還不如那些成天望着你兜裏錢的小白臉!”
艾彤惱羞成怒,揮手甩向肖艾的臉。
但兩人中間隔了一張偌大的辦公桌,肖艾稍稍往後一退,輕松躲了過去。
他恨恨地瞪着艾彤。
艾彤那雙化了精致眼妝的眼睛也紅了,盯了肖艾半晌,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知道你為了他跟我吵過無數次架嗎?他知道你為了他離家出走過無數次嗎?肖艾,你哪兒都像我,唯獨一點不像我。”
艾彤伸手指向肖艾,她的手保養得很漂亮,指甲上塗了裸色系的指甲油。
“加上你爸,我談過那麽多個男人,從來沒有你這麽卑微的時候。”艾彤說,“你看看你自己像什麽樣子?跟條甩尾巴狗似的,可憐兮兮地跟在他屁股後頭求他看你一眼,給他那麽多錢,幫他那麽多次,你求爺爺告奶奶替他走關系,他還反過來埋怨你,你賤不賤吶?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叫什麽?叫上趕着,叫倒貼,叫你都自個兒送到他家門外了,他高興時哄你幾句,不高興時晾你幾天,生氣時踹你幾腳,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肖艾臉色慘白,用手捂住耳朵,他的心髒開始抽疼。
他知道艾彤在故意拿話激自己,可艾彤成功了,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長針深深紮進他的神經裏,瘋狂攪動。
他大口喘着粗氣,背後的衣服被汗水浸濕。
“你閉嘴!”肖艾大聲地吼,“給他賠償!”
“沒門。”
“賠償!”
“你想都別想。”艾彤的情緒說收就收,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剩下肖艾拼命壓下快要爆/炸的情緒,他憋着一口氣,轉身沖出辦公室。
鄭卉依然坐在工位上,雙手噼裏啪啦地敲着鍵盤,仿佛沒聽見辦公室裏的争吵聲,她平靜地打了個招呼:“走啦?”
肖艾沒有吭聲,頭也不回地沖向電梯。
當電梯門徐徐打開後,他又沖了回去,沖到鄭卉的辦公桌前。
“你知道錢麟父母的住址嗎?”肖艾問。
鄭卉想了想說:“他之前填過一份資料,上面有填寫父母住址的選項,不知道他寫沒寫。”
“你幫我翻出來。”
鄭卉身為艾彤的助理,事情多到不行,以前她肯定不會答應這種小事,習慣性地踢皮球,這會兒不知道是被剛才辦公室裏的争吵聲吓到還是被肖艾有些瘋癫的模樣吓到,居然立即撇下手上的事,親自領着錢麟去了行政部。
參與實驗的人不少,錢麟的資料夾在其中,由于多加了一份免責合同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條約,他的資料明顯比其他人厚一些。
肖艾很快找到父母住址那一欄。
幸好。
錢麟寫了。
地址在a市西北部的郊區,已經出城,由于修了地鐵和高鐵站,發展得還不錯,但錢麟父母住在更遠的鎮上。
肖艾開車順着車載導航疾馳而去,他先回家裏洗澡換了身衣服,耽擱了時間,這會兒天都快黑了。
好不容易找到錢麟父母住的小區,進去時被看門的大爺攔住。
“裏面停不下了,你把車停外面。”大爺說。
肖艾按下車窗,探出腦袋問:“車庫滿了嗎?”
大爺坐在窗戶邊上,揣着手看電視,聞言噗嗤一樂:“我們老小區連電梯都沒有,哪兒來的車庫?”
肖艾只好把車停到外面路邊上,路的兩邊都停滿了車,留出中間的路只能勉強開過一輛車。
露過保安亭的窗戶外,肖艾問大爺:“請問3棟1單元怎麽走?”
大爺瞅他一眼:“你找誰?”
肖艾說了錢麟他爸的名字。
大爺的表情立即變得狐疑起來,警惕地打量了肖艾好幾眼,用沙啞的煙嗓問:“你是他們的誰?”
“我是他們兒子的朋友。”肖艾說,“我來看看他們。”
大爺這才注意到肖艾手裏提着的果籃和兩盒大紅包裝的營養品,頓時哎喲一聲:“你是錢麟的朋友吧?”
肖艾點頭:“嗯。”
大爺被打開了話匣子:“錢麟怎麽樣了?聽說他受了工傷,還在醫院裏躺着,老錢他們去問了幾次,都被趕回來了,一分錢賠償沒有,連到醫院看看孩子都要被說,說他們不專業,怕他們碰壞那裏的東西,反而害得孩子醒不來,吓得他們去都不敢去了,哎喲,說起來都是糟心事,要是以後錢麟醒不來,老錢他們一個瘸着、一個瞎着,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哦……”
大爺說完給肖艾指了一下方向:“直走右轉就到了,小區就這麽點大,好找得很,記得看清楚單元號。”
肖艾道了聲謝,游魂似的飄走了。
小區是肉眼可見的老和舊,樓道的牆壁不是白的,被昏黃燈光照得灰撲撲的,上面貼滿新的舊的小廣告,角落結了一層又一層的蜘蛛網。
肖艾爬到五樓,站在501門前,望着從防盜門的貓眼裏透出來的一點亮黃的光醞釀許久,鼓足勇氣敲響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