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翻舊賬
翻舊賬
錢麟站在門口,做了将近半分鐘的心理鬥争,重新開燈走了進去。
地上扔着浴袍和一條黑色的平角內褲,估計肖艾剛洗了澡。
錢麟走到床邊,只見肖艾面頰通紅,雙眼緊閉,眉頭擰着,十分難受的樣子。
“肖艾?”
肖艾連眼睛都沒睜一下。
錢麟伸手摸向肖艾額頭,燙得驚人。
他從衣櫃裏找出衣服,給肖艾穿上,有陣子沒這麽做了,動作變得生疏不少,還好肖艾昏睡着,不像以前那麽鬧騰。
幫肖艾穿褲子時,錢麟特意掰着對方的大腿看了一下。
早上抓出的紅痕還在,不過淡了很多,應該不用上藥。
距離這裏最近的一家醫院有五六公裏,車庫裏倒是有車,可惜錢麟不會開,他抱着肖艾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等來物業安排的車,把他倆送到醫院。
一陣忙活下來,已過零點。
錢麟調整了下病房裏的空調溫度,拿了一把折疊椅坐到病床邊上。
肖艾還沒醒來,臉上潮紅也未散去,紮了針的手放在薄被上面,一根透明的輸液管連接了滴答滴答響着的吊瓶。
醫生說肖艾燒得有點厲害,需要住院幾天才行。
錢麟雙手環胸,望着肖艾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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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他走後的那一兩個小時裏發生了什麽,肖艾的精神狀态确實不怎麽好,和他交往時經常發瘋,可他從未見過肖艾病到住院的時候。
第二天是周一,錢麟向鄭卉請了假。
鄭卉聽說完肖艾的情況,便讓錢麟好好照顧肖艾,有空再回公司,反正他只是一個小助理,手上都是些邊角料的工作,看好肖艾才是重中之重。
中午,錢麟重新熬了一鍋粥,等他吃飽拎着保溫桶回到醫院,肖艾正好醒了。
錢麟扶着肖艾靠到床頭,在床上擺好小桌子。
他怕肖艾吃不下,只熬了青菜粥,放了一點點鹽,用小碗盛好。
肖艾無精打采地捏着勺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
錢麟拉開折疊椅坐下。
“你吃了嗎?”肖艾啞着聲音問。
“吃了。”錢麟說,“我吃過才來的。”
這是一間雙人病房,隔壁床上躺着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的老婆和兒子會輪流過來送飯和守夜,這會兒其他人都沒在,只有男人無聊地刷着短視頻。
男人的手機音量很大,洗腦的快節奏音樂在病房裏晃來蕩去。
肖艾突然覺得煩躁,把勺子扔到碗裏。
錢麟見狀,立即起身走向男人。
男人居然睡着了,手機沒關,一直重複播放同一個視頻。
錢麟把男人的手機關了放到枕頭旁,回到位置上,對肖艾擡擡下巴:“快吃,粥要涼了。”
“吃不下了。”肖艾恹恹靠着床頭。
錢麟看向碗裏,才吃一半,但他沒說什麽,利落地把碗和勺子收進袋中,又将小桌子放好。
歇到下午,醫生過來檢查,給肖艾量了體溫。
燒退了不少。
“再住院觀察幾天,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了。”醫生對錢麟說。
錢麟謝過醫生,等醫生走後,他也提起袋子和保溫桶要離開了。
肖艾本來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見此情況,居然像是被吓着了一樣,一下從床上彈坐起來:“錢麟,你去哪兒?!”
“我回去一趟。”錢麟說,“做好晚飯再過來。”
肖艾愣愣望着錢麟,眼底的懼意不加掩飾。
錢麟安靜片刻,才說:“我還會來的。”
肖艾這才輕輕哦了一聲。
錢麟問:“晚飯想吃什麽?”
肖艾靠回床頭,裹着被子想了一會兒:“我想吃魚。”
末了,還補充道,“紅燒鲫魚。”
錢麟說:“醫生叮囑你要飲食清淡。”
肖艾不管:“我要吃魚。”
“……”錢麟嘆氣,“行。”
冰箱裏的食材都是清潔工順道買的,錢麟成天在廚房裏打轉,對冰箱裏有什麽、沒什麽再清楚不過,他打算先去一趟超市。
走到醫院門口,才發現天空不知何時變得暗沉,放眼望去,灰蒙蒙的一片,幾乎和雨幕融為一體。
雨水稀裏嘩啦地落到地上。
錢麟臨時買了一把傘,按照原計劃先去超市挑了兩條鲫魚,回到住處,衣擺和褲腿全濕透了。
他把鲫魚處理幹淨,先煎後熬,開着小火,上樓沖了個澡。
雨勢洶洶,下到傍晚都沒有消停的意思,錢麟在保溫桶外套了一層袋子,替肖艾收拾了些東西,打車來到醫院。
隔壁病床上的男人醒着,正在吃飯,旁邊坐着他剛上初中的兒子。
男人跟錢麟打招呼:“來送飯了?”
錢麟點頭。
男人笑呵呵地說:“你對你弟弟真好。”
錢麟也幫肖艾擺好小桌子,打開保溫桶蓋,魚湯香味撲鼻。
熬了一個小時,鲫魚都被煮爛了,湯汁濃稠到發白。
可肖艾不樂意了,沉着臉說:“不是紅燒鲫魚嗎?”
“醫生說你要注意飲食,暫時不能吃重口的食物。”錢麟盛好一碗魚湯,把勺子遞給肖艾,“這也是鲫魚,我把刺都挑出來了。”
肖艾不接:“我都說了要紅燒鲫魚,吃一次又死不了人。”
“這不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
“都是鲫魚。”
“對,都是鲫魚,但我要的是紅燒鲫魚,你這是鲫魚湯,別說味道,連顏色都不一樣,能相提并論嗎?”肖艾說得臉都紅了,語速越來越快,甚至胸膛微微起伏。
錢麟慢慢收回遞出勺子的手,看了肖艾片刻,重複之前的話:“醫生說……”
“醫生說醫生說,你就知道醫生說!”肖艾突然發難,“你什麽時候在乎過我說什麽了?你一點都不考慮我的感受!”
陡然拔高的嗓門把隔壁病床的父子倆都吓了一跳,男人連飯都忘吃了,和他兒子一起呆呆望着這邊。
錢麟扭頭,正好和男人對上視線。
他深吸口氣,說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後嘩啦一下拉上中間的白色隔簾。
面對像是進入應激狀态的肖艾,他深感疲憊,也不想與之争吵,可曾幾何時,肖艾親手往他心頭上紮了幾根刺,剛才只用三言兩語,便讓他再次感受到那些刺的存在。
他不是一個泥塑人。
他也是有情緒的。
錢麟抓着勺子的手逐漸用力,手背上有青筋突出,他刻意壓着聲音:“我怎麽考慮你的感受?你生病住院了,醫生讓你別吃重口的食物,我給你燒條魚來就是考慮你的感受了?你能不能用腦子想一下?如果換做是你,你會這麽做嗎?”
“會!”肖艾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你想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就算你想吃火鍋,我也會給你端來!”
錢麟頓時不說話了。
可他的沉默換來了肖艾更激烈的反應。
肖艾死死盯着錢麟,臉上的紅蔓延進了眼裏,他吸了吸鼻子,聲音不受控地抖了起來:“你就不能将就我一次嗎?”
“如果你想找那種會不分情況給你燒魚、幫你端來火鍋的人,那個人肯定不是我。”錢麟略微一頓,又說,“我就是這樣的性格。”
肖艾嘴角一勾,冷笑起來:“是啊,你就是這樣的性格,明知道自己有對象、明知道那個人喜歡自己、明知道自己對象不高興,還要和那個人一起出去,住一間房。”
錢麟皺眉,半天才想起來肖艾在說什麽。
又開始翻舊賬了。
肖艾最喜歡翻舊賬。
他們分手那次,剛結束長達兩個月的冷戰,本來可以好好談談,結果沒說幾句,肖艾就開始翻舊賬。
那個時候他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直接提出分手。
這次可能是憋太久的緣故,也可能是他知道自己面對的一切都是假象的緣故,他在沉默中爆發了。
“我和那個人一起出去是老師安排的,我和那個人住一間房也是老師安排的,我和他是同學,難道只因他對我有點好感,我就要對他避如蛇蠍?你不是不知道我在哪兒,大冬天的在鄉下,只有一間房,你讓我怎麽辦?把同學趕出去嗎?”錢麟把勺子扔到小桌子上,“最後我還不是在賓館的大廳裏将就了一宿,我都做到這個份上了,你還要讓我怎樣?”
“你當時就不該答應和他出去!”
“那是我老師領頭的任務,多少人想去還去不了。”錢麟再也壓不住聲量,也激動起來,“我是在上學,不是在玩兒,既然你這麽不放心我,一開始為什麽要和我談戀愛?是你追的我啊。”
肖艾仰頭望了錢麟半晌,眨了眨眼,毫無征兆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一把揮開小桌子上的湯碗。
湯碗落到地上,碎成兩塊,魚湯濺得一地都是,也濺到了錢麟的鞋子和褲腿上。
錢麟一動不動,仿佛沒有知覺。
肖艾從床上爬起來。
“因為我追的你,所以我必須心甘情願地忍受你那些源源不斷的爛桃花嗎?看着他們在你身邊飄來飄去,占據你的目光、你的時間、你的精力,我沒那麽大度,這也不是你可以傷害我的借口!”
“我傷害你?”錢麟不可思議極了,“到底是我傷害你還是你傷害我?打電話罵我同學的人是你吧?非要跟着我上課的人是你吧?站到樓頂上威脅我要跳樓的人還是你吧?為了安撫你,我推掉了老師介紹的工作,只能繼續做兼職掙生活費……”
錢麟抹了把臉,有些說不下去了。
肖艾抽噎着,淚流滿面。
錢麟摸出紙巾,扯了一張遞給肖艾。
肖艾接了。
“過去的事再出來說也沒什麽用,我配不上你,也許分開對我倆都好。”錢麟說,“再說你不是都有新對象了嗎?”
肖艾眼淚決堤,擦也擦不完,他索性不擦了,任由淚痕淌得滿臉都是。
“是啊,我有新對象了。”肖艾扯起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他沒你那麽多的爛桃花,沒你那麽多的身不由己,而且他有錢,不需要我養。”
錢麟身體一僵,表情也僵住了。
許久,才說:“挺好。”
隔簾後面的父子倆早被吓得連大氣都不敢出,錢麟向他們道完歉,把病房打掃了一遍,然後提着剩下大半魚湯的保溫桶走出了病房。
外面的雨還在下。
錢麟出來時忘記拿傘,現在也不想回病房拿了,他走入雨中,雨水很快把他淋得濕透。
五六公裏的路程,他硬是走了回去。
翌日一早,錢麟做好早飯帶去醫院,隔壁病床上的男人瞧見他,滿臉不自在。
錢麟倒沒什麽反應,面色如常地跟男人打招呼。
中午,他做了紅燒鲫魚。
然而肖艾只吃一點又不吃了。
後面幾天,雨連着下,錢麟沒去公司,一直忙着準備肖艾的一日三餐,時間轉眼到了肖艾出院的前一天,錢麟頂着暴雨回到住處,忽然聽到一聲悶響。
轟的一下。
打雷了。
他換下打濕的衣服,洗完澡躺上床。
這時,系統彈出提示——
他的現實工作時間已滿八個小時。
錢麟怔怔看着半透明的系統版面,本想選擇退出,可不知怎的,只是關了系統。
雷聲響個不停,夾着雨的風拍打玻璃窗,發出一陣陣怪聲。
錢麟把卧室裏的燈全部關完。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可他始終沒有睡意。
明明好像過了很久,摸到手機一看,才淩晨一點多。
錢麟放下手機,正要躺回去,眼前驀地一亮,閃電劃過,亮光穿過厚重的窗簾在黑暗的卧室裏一閃即逝,緊接着是轟隆隆的聲響。
雷聲巨大,仿佛有一面巨鼓在耳旁被錘擊。
錢麟皺了皺眉,打開床頭燈,從床上翻爬起來。
這裏不好打車,他只能聯系物業幫他安排車子,趕到醫院,大廳裏已經沒什麽人了。
錢麟收起雨傘,來到病房門外。
門是鎖着的。
他沒有鑰匙,只好輕輕敲門。
才敲幾下,門就開了。
男人兒子來開的門,今晚輪到他守夜,他拿着手機,還沒睡覺的樣子,看清楚來人後,他的表情瞬間變得複雜。
錢麟又道歉又道謝,輕手輕腳地往裏走。
沒想到隔壁病床上的男人也沒睡,同樣拿着手機,他對錢麟說:“你來得正好,快看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