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人再見總有別扭
第2章 舊人再見總有別扭
當晚,溫姝宜照例陪床。
喻卿的手術排在了三天後,這兩天都在做術前的各項指标檢查,她為了時時刻刻方便照顧,在醫院地下超市裏租了個行軍床,晚上時就拿出來擺好,早晨起床後再收走。
只是這張床實在很難讓人睡得舒服,因為過窄,也因為中間空下來的部分,經常睡醒之後腰酸背痛,睡一覺比不睡還要難受,但她為了保證足夠的休息來支撐自己照顧病人,每晚還都是強撐着自己阖眼。
但今天,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晚上十一點,病房外的走廊大燈已經被關掉了。
她小心翼翼起身,蹑手蹑腳的關上病房門打算去外面透透氣,鼻間充斥的是愈來愈烈的消毒水味,聞久了嗅覺好像也失了靈。
她坐在走廊盡頭靠窗下的長椅上,打開窗戶看向天邊的月亮。
烏雲朦朦,遮擋月色,天空中唯剩下漆黑和幾顆稀疏孤單的星星。
她覺得那幾顆星星像極了她,孤獨無依,在黑夜中還不得不懸挂與此,被生活不斷推着往前走,看不到前路。
這些天,她一直強行讓自己冷靜理智,就算是得知母親預後不好的檢查結果,她也刻意鎮定了,但今天與周懷生的匆匆一面,實在讓她無法冷靜。
心裏那汪自始至終平靜的深潭,如今驟然起了波瀾。
第一次見到周懷生那年,她十三歲。
那日是父親的葬禮。
庭院內進進出出的人無數,大人們看向她時總是帶着憐憫和看起來仿佛感同身受的悲哀,但那時的她覺得,這些人飽含慈愛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劍,于無形中刺痛了她許多遍。
只有周懷生,他站在他的父母身後,眼神裏沒有哀嘆,更沒有刻意裝作與大人那般共情,他只是靜靜看了她一眼,把眼前纖瘦的小姑娘打量了一個遍,然後,偷偷從外衣口袋裏掏出一根棒棒糖,在無人注意時悄悄放到她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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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件事,讓她記了好多年。
後來母親跟她說起,這位長她三歲的哥哥,是跟父親生前關系最好的周叔叔的兒子,如今在北縣讀書。周家幫了很大的忙,葬禮結束後,喻卿叫來人來家裏吃飯感謝。周叔叔在外地工作,臨走前把周懷生托付給喻卿,但實際上,其實是希望他能照顧好這兩個剛失去頂梁柱的孤兒寡母。
從那之後,周懷生便經常出現在她家。
她從最開始完全不适應到最後習慣了有這麽一個年長的哥哥照顧自己,幫助自己,也打心底裏認可這是她的兄長,只差一道血緣。
直到,他考上了京平市最好的大學,因為學業需要搬回京平,便慢慢少了聯系,如今再見,只是像個最熟悉的陌生人那般,變成了需要客氣寒暄的疏離關系。
可見人長大,也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痛快。失去的東西,想再回來總是很難的,也總是,不由其主。
溫姝宜坐了快一個小時,最後在眼皮實在撐不下去時回去了。
病房裏拉着薄薄的白色紗簾,清晰可見窗外晃晃夜色,高樓鱗次比節,夜晚的燈火數不勝數,她躺在怎麽都不舒服的床上,強行讓自己閉上眼。
夢裏不知身是客。
人不能執着于過去,要一直往前看。
溫姝宜想也不曾想,隔天周懷生在一早就來到了病房。
她洗漱完後去樓下餐廳打飯,回來後在原有的病房裏找不到喻卿,經護士提醒,得知母親被安排到了單人病房,正想着是怎麽回事,進門時便看見周懷生坐在病床前跟喻卿談笑。
兩個人之間氣氛不錯,絲毫沒有生疏了好幾年的距離和陌生。
“姝宜回來啦?”喻卿看她一眼,“你看看是誰來了。”
她不得不笑着,對上周懷生有些克制的眼,他穿着跟昨天完全不同的裝扮,淺色襯衫和工裝褲,看起來十分休閑,也很符合看望病人應有的禮數。
周懷生對她點點頭,“昨天在電梯裏我和姝宜匆忙見了一面,估計她都忘了跟您說我會來看您了。”
他這話頗有深意,大概也是料到了她不會把與他重逢的說出來,所以找了個折中的辦法給兩人一個臺階,免得在長輩面前不好看,他是學新聞出身,這種人情世故拿捏的最準。
溫姝宜卻覺得有些沒必要,但也不好在喻卿面前弄得太生分,有些事盡管她不願意承認,可兩家人從前的關系總是毋庸置疑的。
她作為一個小輩,無論有什麽難以啓齒的原因都不該對世交的好心拒之千裏。但她又是個過于率真直接的人,沒辦法欲蓋彌彰的跟他一起圓謊,只得尴尬笑笑。
“這沒什麽,咱們确實有幾年沒見了,你父母他們都好嗎?”
喻卿笑容可掬的寒暄着,問了問他的近況。
“你現在怎麽樣,工作還順利嗎?”
聞言,周懷生眉間微不可查的動了動,随即笑笑。
“我爸媽他們在去年也都把重心放在京平這邊的生意了,我也就還那樣,工作都差不多。”
他輕描淡寫,撿重點回答了幾句。
喻卿看着周懷生,越看越歡喜,從前覺得他是個性格溫吞的學霸,如今看來,眉宇間多了些從容內斂,更添了幾分成熟。
性格、外形和工作,無一例外都很符合長輩挑女婿的标準。
“那你結婚了沒,你比姝宜大三歲呢,早就成家了吧?”
喻卿這話一問,溫姝宜覺得病房內的氛圍都有點不對了,似乎不是久別重逢的敘舊,反而有點長輩套問小輩的意思,她不太喜歡這種交談方式。
也想不通母親到底是怎麽了,如此一反常态。
周懷生沒怎麽去看溫姝宜變化莫測的臉色,自顧自認真回答:“幾年不見,喻阿姨您還是這麽風趣,我現在還是一個人,工作太忙了一直沒有時間。”
他話至此處,又不動聲色的問了一句。
“姝宜呢,現在怎麽樣?”
這話猶如一個驚雷,将她從紛飛的思緒中急忙拉回。
她頓了頓,正想開口,卻被喻卿搶先一步。
“你也知道這丫頭學的是文物專業,大學這幾年一直兢兢業業的,本來一畢業能被西江的文物院特招去的,但是因為我生病她就放棄了,前些日子從北縣調到了博物館,如今也辭職了,她上來那個倔勁兒八頭牛都拉不回來,跟當初一樣。”
話說到最後,不免也有感嘆。
父母們一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在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功成名就時,必然也會希望自己的子女有所價值。喻卿這番話沒別的意思,只是難得敞開心扉跟一個小輩傾訴。
溫姝宜在病房待不下去,找了理由出去了。
沒過兩分鐘,周懷生也出來找到她。
“我怕你買的飯會涼掉,所以跟阿姨說先讓她吃飯。”
他走上前,坐到溫姝宜身側空出來的座椅上。
兩人之間的距離比昨天在電梯裏還要近上許多,溫姝宜有些不自在,悄悄往外挪了挪。
下一秒,周懷生也很識趣的同她分隔開一些距離。
“剛剛在病房裏那麽說沒別的意思,主要也是不想承認你這麽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訴我。”
他也很直率,坦坦蕩蕩的把這話說了出來,反而也沒讓她生出太多愧疚之感。
“我也沒別的,就是不想給你添麻煩,但是現在還是添麻煩了,是你換的單人病房吧?”
大醫院的單人病房加錢也很難排到,但周懷生只這麽一會兒就換的這麽痛快,并且還帶了七八盒補品,溫姝宜怎麽看都是覺得給他添了麻煩。
在她眼中,從前的交情畢竟只能算作從前。
她是個願意折磨自己也不願意麻煩別人一點的人,別人稍微在她身上浪費點時間她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更何況,這個人是周懷生。
正因為從前的淵源,所以她又沒辦法像旁的人那般直截了當的拒絕。
“你這話可就是見外了,當時我住在北縣的時候也沒少麻煩你們,喻阿姨都沒跟我說這種話,你就別折煞我了。”
周懷生試圖開解,看向她時發覺她眉間似乎有解不開的擔憂。
舊人重逢,再見面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別扭。他們兩人之間,更有無法言說的疏離和隔閡,想要完全像從前那般心無旁骛也是很難。
“還是謝謝你,單人病房的錢我會轉給你。”
溫姝宜想了想,最後還是拿出手機,“加個微信吧。”
那一瞬間,周懷生萌生了許多想法,他不會接受溫姝宜轉給她用的錢,但是又不能錯過這一次加她微信的機會。
大腦光速運轉,幾秒後還是加上了她的微信。
待她走後,周懷生以最快的速度翻了一下她的個人信息。
她的頭像是個風景圖,一張高山流水的圖,簡單明了,十分符合溫姝宜的性子,個簽是一個句號,朋友圈裏除了些文物科普鏈接後在無其他,沒有一條關于個人生活的日常,幾乎窺探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但他還是以此視為神祇,也是了解她這幾年的唯一渠道。
在長椅上坐了快十分鐘,将她的朋友圈裏裏外外看了個遍。
等他再回到病房時,屋內的氣氛卻好像變了,溫姝宜和喻卿的神色不對,似乎是發生了點小別扭,他洞察力警覺,溫姝宜眉眼低垂,怎麽看都不是方才的神情,甚至比方才看起來還要更頹廢。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他主動開口道別,末了又問起溫姝宜需不需要幫忙找個護工。
喻卿直言拒絕,聲稱已經讓他很麻煩了,幾盡推脫,溫姝宜也順勢送他出門。
兩人各自走各自的,出了腫瘤科住院區的走廊到電梯口,周懷生這才說話。
他看着她眼底顯而易見的烏青,從口袋裏拿出一串鑰匙遞給她。
“我在江槐路有套房子一直沒住過,阿姨出院後你倆先去那住吧,這是我媽強烈要求的。”
周懷生沒說他知道她們兩個賣掉了北縣唯一的房子,如今也是無根浮萍,京平是一線城市,生活節奏和生活水平都很快,她們剩下那點錢連一個首付都不夠付。
溫姝宜別開眼,直接無視了那串鑰匙,在她眼中,這個行為有些逾越了,甚至不屬于他們現在這個關系,而且,她覺得有些荒唐。心底裏那點僅剩下的自尊心作祟,她連語氣也變得有些冰冷。
“不用了,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
下一秒,她發覺周懷生錯愕的目光,覺得自己也有點不近人情,于是又緩了緩嘴角。
“我外婆留給我媽一套房子,在海司區,出院以後我們直接住到那就行。”
這話聽着像解釋,但周懷生已經明白,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不妥,至少,是稍微傷害到了這個跟過去截然不同甚至判若兩人的小姑娘。
有些奇怪,在他眼裏,他總覺得她是小姑娘。
電梯開門時,周懷生對她揮揮手再見,說了句有事叫他,便随着電梯內的人流漸漸消失在關上的門之後。
溫姝宜看着下降的樓層,發自內心的舒了一口氣。
看了眼時間,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急忙打開微信,點擊周懷生的對話框,轉了三千過去。
至此,她才覺得是真正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