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林楊,你和我說說他
第8章 林楊,你和我說說他
崔裎回過神來,該說沒有,卻鬼使神差地問了他:“好吃嗎?”
林楊的表情瞬間變得疑惑起來,畢竟以前郭老頭給他送飯,從來沒有問過這種問題,所以他并不覺得這個問題是郭老頭叫崔裎問的,只有可能是崔裎自己想問。
至于為什麽想問,林楊很快給了自己答案。他問崔裎:“你想嘗嘗”
“我……”崔裎看着他手裏的飯,下意識想到的是為什麽要吃別人碗裏的飯,但還沒等他說出來,林楊就說:“郭大爺做飯你不是吃過嗎?”
崔裎:“……”
合着林楊壓根沒有要讓他嘗的意思,甚至連飯盒都沒推過來,是他自作多情了。
崔裎移開目光,說沒有,就走了。
林楊看着人的背影,挑了塊土豆夾進嘴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但沒想到幾分鐘後,崔裎又回來了。
他擡頭看着人,崔裎面無表情,和他說:“拿包上次那個。”
林楊給人拿了一包軟中華,說:“六十五。”
崔裎付了錢,卻依舊沒走,但這回沒有沉默太久就開口了,問林楊:“門口那些是你畫的”
林楊朝外面瞟了一眼,知道他說的是畫稿,沒承認也沒否認,問他:“怎麽了?”
崔裎說:“我有個朋友很懂畫,我剛剛拍給他看了,他說你的畫……挺好。”
林楊有些意外地挑眉,這個動作看得崔裎像心尖被挑了一下,然後他聽見林楊說:“随便畫的,不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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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裎看着他眼睛,林楊卻沒有多說的意思。
人家這麽不得趣,崔裎也就不多說了,走了。
他那個朋友的确懂畫,而且不是一般的懂。他出來看到那些畫稿時也是一陣意外,剛剛進門時走得太急,沒注意,但一出門看見錯落着擺在架子上曬着太陽的畫,莫名覺得藝術嗅覺覺醒,就這麽拿手機拍了一張。
本來都走到對面了,想了想,又把照片發給了他那個朋友,蘇玥。
崔裎失聯快半個月了,蘇玥乍一收到消息,差點以為是假的,确認了幾遍是崔裎發的才回複他:崔大少爺,我他媽以為你死了!
崔裎還不知道自己離家出走的消息已經不胫而走,甚至遠在國外的蘇玥都知道了。
不過以他爸那個好事不出門,罵兒子傳千裏的本事,知道也不稀奇。
他還沒回複,蘇玥的消息就跟着來了:這個圖什麽意思,你離家出走去學畫畫去了?
崔裎:沒學,随便看到的,你看這畫什麽水平。
蘇玥本來都沒打開大圖看,聽他這麽一說,便仔細看了圖。畫的是油畫,但是好像被水淋過了,基本每一幅畫色彩都稀了些,看不出來筆觸,但能看得出來色感很好。
她問崔裎:這誰畫的
崔裎:你只管說水平咋樣
蘇玥:說實話,水平看不太出來,但是這個色感,我願稱之為天生畫手!
崔裎:這麽厲害
蘇玥:就這麽說吧,當年我要是有這絕對色感,不至于改油畫學素描啊。
崔裎:……你那明明是不想被你爸束縛。
蘇玥還在說:有這種色感的人,就算畫畫技巧方面是個白癡,肯定也能學出頭來,這是天賦。
崔裎拿着手機,猶豫不過兩分鐘,就重新走進了便利店。
但林楊的反應太平淡了,平淡到讓崔裎覺得很不尋常。
自己畫的畫得到別人的認可,為什麽不會開心,甚至還要皺眉
晚上,崔裎去了郭老頭屋裏。
郭老頭還覺得有些意外,沒想到崔裎會來找他,笑着問他幹啥,是不是要來陪他喝一杯。崔裎看着地上的酒瓶,玻璃瓶,上面寫着五糧液幾個字。
崔裎的确有點煩,喝酒也許能幫他緩解一下,便問他:“白的”
郭老頭一見他有要喝的意思,立馬喜笑顏開:“白的,好酒,別人我還不分給他喝的,你過來我給你倒一小杯嘗哈。”
崔裎的酒量從小便被練起來了,沒有別的原因,只是他家老頭子愛喝,尤其愛茅臺,他小時候頑劣便會偷着喝,後來老爺子發現了,居然也不攔他,每次喝就拿個小杯子給他倒一點,只嘗嘗,崔裎小時候基本都會喝醉,長大了就不會了,後來交了一幫狐朋狗友,去酒吧比在家還勤,各種party從來沒含糊過,酒量這塊自然不可能小。
郭老頭還是個挺有儀式感的人,喝酒有一套專門的小酒盅,給他倒了一小杯,崔裎看着他半口的量:“瞧不起誰呢?”
郭老頭笑他:“年輕小夥兒不要急,這個酒度數高的嘞!”
他把酒杯推給他,問他來找他有什麽事。
崔裎舉着酒杯,碼不準該不該問。
他絕對不是愛八卦的性子,也從來不關心別人的死活,他只要自己快活,也只關注自己的不快活,他還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居然會對這樣一個人産生這麽強烈的好奇。
郭老頭也不急,給自己倒了一盅,和崔裎碰了一杯,細細品着喝了。
崔裎看他喝了,也一口悶了。
酒精入喉辣得他差點咳起來,他好久沒喝酒了,還有點不習慣。
但這杯酒一下肚,身子就熱起來了,大腦好像也興奮起來,原先還顧忌的東西也不顧忌了,畏頭畏尾從來不是他崔裎的性格,他問:“樓下那個林楊,你和我說說他”
老爺子沒想到他要問這個,但他也不介意告訴他。其實這麽多年來,林楊自己不提,他的故事卻是傳得人盡皆知的,每次郭老頭去公園都能聽到有人提起林楊,總要說一句“可憐的娃兒,還好自家有出息”。
可漩渦中心的林楊卻好像從來不曾在意這些,他聽見了也當沒聽見,也從來沒有不準別人說,他知道衆口難堵,也知道那些一嘆二唏噓的話語裏其實沒有多少真正對他的同情,更多的是以感嘆他人命運的方式,哀悼或拔高自己的命運。
郭老頭是後者。
“小羊這個娃兒,要講起來們,其實也是個苦命的。”
“其實說起來,他算是我看到起長大的,和我親孫子沒得差別。他身上那些疤,是十多年前咯,他現在開店那個門面,以前是他爹媽的,後面遭火燒了,就沒得人要了。那些子,我家這個房子都還沒起起來,我兒子還在讀大學。小羊才八九歲吧,有個弟,還沒滿三歲。”
“那天下大雨,火燒得兇,大半夜遭的火,那些子我還在屋頭睡覺,也還年輕嘛,半夜聽到有人喊遭火咯,就起來克外面看,沒想到那個門面,外面是卷簾門嘛,裏面全是一片紅嘞,我記得他們外面有個後門,就想到從後面跑起克裏面救人,那個時候火警也來咯嘛,消防車在外面拿水管滅火,我們要過克,人家不給,就有兩個人從後門沖進去了。過了哈,小羊就遭抱出來了,人都昏死了,身上的肉都燒熟了,我都沒敢克看,醫院的救護車也來了嘛,我跟到先把人送上克,消防員又走裏面克救他爹媽,後面我克醫院了也不曉得。再回來們,聽到他們講,他爹媽估計是曉得起火了,不曉得是要跑起店裏面拿東西還是咋個,反正跑到店裏面克了,人都燒成碳了,他弟在他媽懷裏面,也一起燒死了。”
崔裎聽得沉默。
郭老頭卻像陷入了回憶,說起來沒完。
“後頭嘛,人家來調查原因,說是電線起火,又是店裏面的東西幹燥,燒起來快得很。不過人都死了們,也不管是哪樣原因咯!原本那些子我都以為小羊要遭救不回來,沒想到還救回來了。本來我講小羊他爹媽都死了們,喊他跟我過,那個時候我供我兒子讀大學,也不講有錢,但是工地上一天一百二十塊,也還算可以的,而且我兒子有出息,等他畢業了要養個小羊肯定也能養,但是小羊自己不挨我,後面就克孤兒院了嘛。”
崔裎蹙起眉:“所以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是喽嘛,”郭老頭說:“他不和我一起生活,我也沒得辦法,就給他克了。孤兒院只養他們到十八歲,小羊高考考得好,本來要講出克上大學,但是孤兒院哪點有錢給他交學費,我說我來拿這個錢,人家學校也找人資助,說肯定有錢給他讀的,小羊又說不讀了。”
崔裎覺得心底有種莫名的情緒升藤,他按捺住了,問他:“為什麽”
“不曉得他的,反正後面是把爹媽那個門面又盤下來了,就是對面那個,刷了牆,重新開小賣部。”
其實看到林楊身上的疤,這樣的故事并不難猜。但是真正聽人說起來,崔裎還是覺得有些唏噓,別人的苦難或許聽起來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如果你恰好認識承受苦難的人,恰好看到了這人那樣異于平常的平和,便很難不去想,原是這樣的遭遇奪去了他的鮮活。
沒想到郭老頭還說:“小羊命苦咯,小時候他不愛講話,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身上的疤不好看嘛,孤兒院人家有人領養也不要他,學校裏面的學生也欺負他,給他水杯裏面倒尿啊,給他書包都燒咯,我想起來都想哭,這個娃兒懂事得很,他又不想孤兒院的老師麻煩,半夜跑回家來哭,就在樓腳那個門面裏面哭啊,半夜三更的我聽到以為是野貓,跑克對面看,才曉得他在學校遭人打咯,身上全是血。”
崔裎覺得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他發現自己無法想象那樣的林楊,無法想象他在學校被人欺負的樣子,無法想象他半夜一個人抱着膝蓋在被火燒過的房子裏一個人嚎啕大哭,更多的是,無法想象他遭遇了這些,那雙眼居然還這麽平淡如水,沒有滄桑和怨怼,只是淡淡的,什麽都不包含。
這一夜,崔裎睡得很沉。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後面喝得真有些上頭了,和郭老頭聊了林楊的事情之後他就有些昏頭,但他能感覺到郭老頭那時候還沒醉,老頭拍着他的頭,和他又說了好久的話,說到了他那個有出息卻英年早逝的兒子,說到了他自己的早年在工地搬磚還被稱為勞模,後來留下病根,腰和腿一下雨就疼得睡不着覺。
崔裎昏昏沉沉的,聽沒聽進去真不記得了,最後只記得郭老頭拍着他的頭說:“小崔咯,所以如果你爹媽鬧離婚哈,你也不要難過,人生在世哪點都有不如意,我聽你打電話講還有爺對你好,你也不要灰心,你家還有錢,你長得好看,成績也好,好好讀個大學,二天出來好好找個工作,也慢慢享受一下生活。”
他只來得及後知後覺的想,他指定是醉了,要不然怎麽感覺見到了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