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陳耀
第9章 陳耀
昨晚的夜聊後勁太強,以至于崔裎第二天早上都沒敢在窗臺面前吃早餐。
今天的舊朗依舊是大雨,早上起來天便黑得厲害,烏沉沉的壓在城市上空,平端叫人喘不過氣來,便利店門口的畫稿已經收進去了,靠近路邊那扇碎了玻璃的窗戶也被修好了,嶄新的玻璃纖塵不染,映射着路邊來回奔跑想要趕在大雨前回家的人。
崔裎坐在床上,盯着潔白無瑕的天花板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來昨天去找林楊還錢時,他站在那個空空的小隔間裏,那個小隔間的牆壁昏黑,分明是火燒過的痕跡。
崔裎突然想,林楊為什麽不去讀大學呢?為什麽要回來這個被火燒過的房子裏開一個便利店
他在祭奠,還是在贖罪
為那場大火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而贖罪。
在崔裎的經驗裏,這樣苦難從來都是以新聞的方式呈現的,甚至是那種他看都不會看一眼的社會新聞,要麽是浏覽器的推送,要麽是老爺子買的紙質報紙印在最不顯眼的中脊,字號小得可憐,卻刊登了一個人一生的悲劇。
以前,崔裎一直覺得他的人生很不圓滿。爹不疼媽不愛,明明是他們自己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卻要痛恨他的出生,小時候他不懂,卻耳濡目染,漸漸接受了自己真的是個“壞種”,接受了自己天生就該長成一個壞人。
他的父親是四十歲了還流連酒場做花花公子不知道責任為何物的人渣,他的母親是永遠學不會做母親,永遠只會把錯誤往他身上推卻又不敢忤逆老爺子離婚的懦夫,他的父母長不大,學不乖,所以他也覺得自己理所應當長不大,學不乖。
可是他突然想,如果他是林楊,在這樣的境地下,是不是長大了還重要嗎?乖不乖還重要嗎?沒有人會管你長大了沒有,也沒有在意你學乖了沒有。
因為沒有父母的庇護,乖不乖,成熟不成熟,是沒有意義的。
某種程度上,他也沒有父母的庇護,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乖不乖,也是沒有意義的。
他好像突然想明白了,過去為什麽那麽多次闖禍,他爸媽也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
或許對他們來說,闖了禍的兒子是多出來的麻煩,沒闖禍的兒子是同一個屋檐下的空氣,他好像一直都理解錯了。
他把他們班老師打了的那次,老爺子去學校,和校長說他是個好孩子,不可能沒有理由打老師,當時崔裎想的是,老爺子真天真,還以為他是以前那個三歲小孩嗎?打老師需要什麽理由,看他不爽就打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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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爺子說:“小裎這樣,只是想吸引父母的關注,他本意不壞的。”
當時崔裎聽到這句話,只覺得可笑,他爹都是壞種,他哪裏還有什麽人之初性本善。
他覺得老爺子大概是對他有兒時的濾鏡才這麽說,但現在他想清楚了。
過去那麽多年,的确是這樣的。
他每次犯錯、去酒吧、打架、校園霸淩別人,不管承不承認,他的确都想看到學校請家長,無論誰都好,但他那時候以為那是對他爸媽的報複,就像是“你看,我是你兒子,我果真如你所說那樣十是個人渣!”,但他現在一想,他好像從來沒有哪一刻,真的想要變成他爸那樣。
他以為以前的自己很複雜,做那麽多事是對他爸媽的報複,但他沒想到在他爺爺眼裏他只是一個哭着要抱的小孩。
他躺在床上,眼角突然發燙,有溫熱的液體順着眼角淌下來,順着臉頰,滾進了耳蝸。
傍晚五六點的時候,舊朗終于完成了每天的下雨任務,天邊冒出一條橙灰色的線,過了一會兒,那條線的範圍便無限擴大,到最後成了西邊天上挂的火燒雲。
崔裎在下午五點的時候,才今天第一次看向樓下的便利店,卻發現便利店居然關門了。
霞光灑在卷簾門上,藍色的招牌被映上橙色的雲霞,“羊羊便利店”幾個字緘默無言。
崔裎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想法,起初他覺得看到林楊身上的疤時,也想過可惜,覺得他長得那樣一張臉,身材清瘦,要是沒有那片疤,估計就是妥妥的偶像劇男主,哪怕出身不好,估計早晚也會被星探挖掘抓去做明星,就憑他那張臉和氣質,大概也能混出頭來。後來發現他被小孩兒欺負,崔裎又理所應當的認為那片疤是林楊遭受欺負的原因。
但他現在卻不覺得因為有疤,林楊就活該被欺負。
校園霸淩的手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是第一次,從受害者的角度去看待那些手段,水杯裏裝尿液,書包被燒,或許還有別的,廁所裏逼着人做些更過分的事,這些事,崔裎以前都做過。
但今天,他是第一次,那麽明确的知道了自己是個壞人。
也是第一次明确的知道自己真的是個人渣,和他爸一樣,甚至過猶不及。
畢竟他爸傷害的是他的妻兒和父親,而他傷害的是那麽多非親非故的陌生人。
崔裎發現他有些不知所措——為自己過去的罪過。
贖罪他甚至記不清他到底欺負過多少人,忏悔可如果沒有受害者的原諒,他終日惶惶有什麽意義
他不知道曾經他欺負過的那些人是不是有着和林楊一樣的身世,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會和林楊一樣半夜跑到一座空房子裏嚎啕大哭,但他知道,那些被他欺負過的人本身并沒有任何的罪過,他以前帶給別人的傷害,遠比他認為的要重得多。
他在窗臺上一直沉默着看着對面的便利店,等到殘陽耗盡最後一點餘光時,林楊回來了,他今天穿的是剛來那天崔裎見過的那件灰色T恤,下身是一條黑色闊腿褲,看不出來是不是那天那條。
等到人打開卷簾門後,崔裎下了樓。
林楊今天很疲憊。孤兒院的老師打電話給他說陳耀鬧絕食,前天半夜還跑出去了。吵着鬧着要見他,他才去了。
可陳耀見了他又不說話。
林楊和他在孤兒院飯堂的空桌子上坐了兩個小時,耗盡了最後一點耐心,最後還是他先開口,問他:“你到底要做什麽?”
陳耀年紀小,八九歲的小孩眼神裏卻全是兇相,和他哥一點都不像。
他瞪着林楊,說:“我哥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你告訴他,讓他丢下我”
林楊看着他,沒來由的覺得疲憊,聲音都放得很低,但語氣依舊淡淡的:“陳耀,沒有人不要你,還有我也不知道你哥在哪。”
“你放屁!我哥只和你好,你怎麽會不知道他在哪?”
林楊冷眼看着他表情震怒,淡漠的說:“你哥成年了,他有權利離開這裏去任何地方,如果他沒有領養你,你也沒有權利過問他。”
陳耀突然叫起來,在食堂裏捂着耳朵,閉着眼睛喊:“我不聽我不聽,林楊你就是個人販子!你把我哥還給我!”
後來還是孤兒院的楊老師來了,把他帶回了辦公室這場鬧劇才結束。
從孤兒院回來後,林楊身心俱疲,甚至不打算開張做生意了。
但他不做生意,生意偏偏找上門來,林楊才打開門,門口就進來一個人,這人比他還高一個頭,站進來的瞬間把門口的光都擋完了,林楊回過身去問人要什麽。
崔裎卻看着人,沒說話。
他的視線落在林楊側脖頸的傷疤上,因為覺得盯着看人的傷疤不太尊重,除了第一次,他從來沒有細看過那片疤,今天卻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看,好像要把那個疤再燙出個洞來。
直到林楊不耐煩,問他:“要點什麽”
崔裎将目光移到人臉上去,叫他名字:“林楊。”
這是他第一次叫人名字,林楊卻反應平平,又問了一遍:“要點什麽”
崔裎問他:“有糖賣嗎?”
林楊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伸手指了櫃臺上一排小貨架:“這些都是。”
崔裎走過去,看着琳琅滿目包裝各異的糖,卻沒拿,而是問他:“哪個最好吃”
林楊已經在算賬,聞言眼都沒擡:“不知道,沒吃過。”
崔裎卻絲毫不在意他的不耐煩,繼續問:“你不喜歡吃糖嗎?”
林楊沒回他,低頭拿着計算機,算着今天為數不多的進賬,沒想到崔裎又問了一遍:“你不喜歡吃糖嗎?”
林楊終于擡起眼來,斜着眼看他:“你想說什麽?”
崔裎拿了幾包糖過來結賬:“沒什麽,随便問問。”
林楊給人算了錢,指了指二維碼:“二十五。”
崔裎卻說:“今天現金,”然後掏出了一張百元大鈔,“不用找了。”
林楊看着他手裏的錢,沒收,只是說:“不找對不上賬。”
崔裎問他:“你自己一個人的店還要對賬”
林楊沒有回答他這句話,但答案顯然是肯定的。
崔裎又問他:“林楊,你身上的傷,怎麽來的,能問嗎?”
林楊擡起眼來看他,那雙眼底沒有多少情緒,平靜得讓人害怕。話也淡得讓人不安,“火燒的。”
崔裎又問:“多大時候的事”
“七歲半。”
不是郭老頭說的八九歲,是很确切的時間,七歲半。
再打聽下去就不合适了,可即使崔裎知道了所有,卻還是想聽林楊再說一遍,不是揭人傷疤,只是想知道,作為受害者,這件事對于林楊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樣的答案。
只是沒想到林楊會這麽直接,這麽平淡的就說了。
他甚至做好了林楊把他趕出去的準備。
掃碼付了錢,崔裎把糖揣着,垂着頭走出了便利店,卻在踏出店門口的那一刻,看到了貨架背後站着一個小孩。
“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