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什麽特別,他也說不清
第7章 是什麽特別,他也說不清
舊朗的雨季當真是一點情面不講的。雨說下就下,從來不打招呼,半夜的雷雨更是,打起雷來簡直像要把屋頂掀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仙家渡劫。
林楊被雷聲吵醒了,聽着外面嘩啦啦的雨間或雷聲滾滾,思緒繁亂。
十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大雨,卻沒澆滅這屋裏的滔天大火。
他在虛空中盯着天花板,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在回憶。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響起哐當一聲,像是什麽碎了。
林楊本想起身去看,但又本能的不想動,只覺得好像累極了,渾身都失去了驅動力。
正巧一個炸雷在天邊炸開,屋裏被閃電照亮,林楊就這麽看清了滿屋的燒痕,黑漆漆的天花板和煙熏的牆壁并沒有因為閃電的光亮照亮多少,反而因為昏暗,瞧着更加肅殺詭異。
林楊無端地想:劈死我吧,劈死我也好。
他想着,甚至起身,換了個姿勢,挨着有電插頭的那邊躺下。
雨夜的雷聲轟隆,崔裎也被吵醒了。
不同于林楊,他被吵醒時是煩躁的。他這個人本不愛多想,但今天不知怎麽地,聽了郭老頭說起林楊的傷疤來源,半夜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就往那方面想,想一個人沒了父母該怎麽過活,和爺爺奶奶可是也沒見林楊和哪個像他爺爺奶奶的人待在一起。
他短暫的人生裏了解別人故事的經歷實在太少,過去他幾乎将人生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自己那對不負責任的父母身上,因為爹不疼媽不愛,他還一度覺得自己人生凄慘,認為世界對他有所虧欠,沒想過世界上還有另一種凄慘的方式叫做沒有爹也沒有媽。
還有郭老頭的白發人送黑發人。
舊朗,這個城市那麽小,卻叫他随便一遇,就遇到了兩個掙紮在苦難中的人。
到後半夜崔裎才好不容易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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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沒睡多久,天邊一個炸雷給他驚醒,他睜開眼,也盯着天花板,看到了審美十分堪憂的大吊燈。
過了一會兒,在兩個炸雷的間隙,他聽到一聲脆響,像什麽碎了,但隔得挺遠,他沒聽出來到底是什麽,思緒又慢慢變沉,再次沉入夢境。
這回夢裏居然是林楊,但夢裏的他身上沒有駭人的燒傷,而是一整片潔白光滑的皮膚。崔裎看了好幾次,才确認那塊側脖頸的皮膚上什麽都沒有,可在夢裏他像非要确認什麽似的,越湊越近,越湊越近,最後居然沖着人側脖頸咬了上去。
第二天一早,林楊是被鬧鐘叫醒的。
六點五十,窗外的雨已經停了,甚至像從沒經歷過昨夜的大雨一般,天邊翻出魚肚白,不久便有幾縷陽光傾瀉而出,夏天日出早,到林楊收拾好洗漱出來,太陽已經冒了頭。
看來今天是個好天氣。
昨天夜裏聽到有玻璃打碎的聲音,其實那時候林楊已經猜到了,但真正走到畫室看到滿地的狼藉時,他還是沒忍住情緒下跌。
很無力。
滿地的畫稿被淋得亂七八糟,地上全是碎玻璃,而一堆碎玻璃中間還躺着塊大石頭。
他站在畫室門口,就這麽看着滿室狼藉,面無表情地站了半個多小時,才像渾身血液回暖似的,慢慢擡起步子來,走進去,把玻璃撿起來裝在一個紙盒子裏,又把幾乎全部淋濕的畫稿收拾起來,不能要的就一團揉了,能要的就放到一邊,拿夾子夾着,待會兒拿去外面曬。
搬着那一箱碎玻璃出去時,林楊餘光看見了對面的三樓窗戶前站着一個人。
崔裎來舊朗五天,便在窗臺上吃了五天的早餐。
林楊只看得出來這人每天都起挺早的。
把玻璃丢完後,他去隔壁的早餐店買了兩個包子,順道打電話給修窗戶的師傅來換玻璃。
早餐店的阿姨見到他就笑,估計也聽到了昨晚上的動靜,又聽見他打電話,便問是不是他家玻璃碎了。
林楊“嗯”了一聲,不想多說。早餐店阿姨卻說:“是陳家那個娃兒吧!”
林楊沒說話,阿姨把包子裝給他,還多給他拿了一個燒麥,林楊說不要,阿姨就說:“拿到起,嬢嬢給你吃的。”
林楊推脫不過,只好拿着了。
阿姨又說:“他那個哥,是不回來了安兄弟也不管!造孽哦,還搞得你麻煩!”
林楊沒什麽表情,淡淡地說不知道。
阿姨又是幾聲唏噓,說來說去不過那幾句,可憐人,大人走了丢下小孩兒受苦之類的。林楊聽見了當沒聽見,付了錢,拿着包子走了。
回到店裏時,他朝對面三樓掃了一眼,崔裎已經不在窗臺前了。
畫稿基本淋濕了大半,留下來的不多,但林楊還是一張張全部撐開曬了,有一張是他前幾天才畫的,還沒完稿,但顏料全被淋花了。其實該丢的,但他有些舍不得,就這麽也給放在門口曬幹了。
到正午時,太陽正好,生意也空,除了幾個小孩來買冰棍就沒人了,正好修玻璃的師傅過來,他也沒關門,帶着師傅去畫室裏面量尺寸。
師傅和他也是老熟人了,笑着和他說:“要我講要不然直接換個鋼化玻璃,免得一個月要碎一回。”
林楊想了想,好像是這麽個道理,但不知道陳耀發現玻璃砸不碎之後會不會換別的,要是換到後面那扇窗戶去砸,石頭和碎玻璃就該直接砸到他床上了,于是他想了想,還是說不用。
師傅問他:“确定不用”
林楊點了點頭,只告訴他:“你這回量了把數據記着,說不定下次就不用過來量了。”
師傅聽他說完便笑,說這是故意照顧他生意了,又問他怎麽不抓那個小孩讓他賠,林楊說:“賠什麽,他哪有錢賠”
崔裎進店時,正好聽見這一句。
他是來還錢的,今天早上汽修店打電話說車修好了,讓他去騎回來,他便順道去銀行取了錢,先把郭老頭的房租給了,郭老頭起初還說不要,看到他拿着一沓紅票子,也就不再推脫了,還旁敲側擊他的錢是哪裏來的,問他有沒有幹什麽違法的勾當,崔裎簡直都被他逗笑了,他說:“我這條褲子,一萬五。衣服,兩萬八,襪子也三百一雙。”
郭老頭看不出來他穿的是什麽奢侈品,只覺得世界上哪有三百塊一雙的襪子,先是不信,後來又覺得這麽一身行頭好像确實和百貨市場買的不一樣,将信将疑地問他:“哪裏有襪子三百塊一雙哦!”
崔裎懶得和他解釋,最後只說:“反正我有錢,不用操心我犯法了。”
郭老頭這才接住他的錢,說他:“有錢也不是這樣花的呀?我襪子兩塊錢一雙穿半年,也沒見有啥子問題。”
崔裎不再和他解釋這個問題,打算出門要走,結果老頭看他要出門,問他去哪,崔裎說去樓下便利店,郭老頭便從廚房裏拿了一個飯盒給他:“正好,給小羊送飯克,你吃了沒有,沒吃就吃了再送克,鍋裏面還有!”
崔裎看着那個飯盒,突然問他:“那個林楊是你孫子”
郭老頭搖搖頭:“要是我孫子倒好咯!”
“那你還對他這麽好”
“小羊人好啊!”郭老頭聲音大了些,像有些激動,生氣崔裎質疑他不該對林楊好:“小羊對哪個都好,你和他熟了就曉得了,這麽可憐一個娃兒,又善良,又懂事!”
崔裎不再聽他吹彩虹屁,但還是把那個飯盒帶下來了,走到便利店進門就聽見林楊說:“賠什麽,他哪有錢賠”
剛才聽郭老頭說這人好,他其實不大相信,不是覺得林楊不好,是覺得一個人應該很難做到對誰都好,畢竟人都是有私心有欲求的,你的私心勢必會傷害到他人的利益,一來二去,有人說你好有人說你壞,都是很正常的。
但他聽見林楊這句話像是佐證了郭老頭那句善良,他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發現小小的便利店後面居然還有隔間,聲音就是從那裏面傳來的,他穿過貨架走過去,還沒走近,就看見裏面出來一個人,穿着一件工裝服,和林楊用當地話打招呼:“走了,下午或者明天來給你換。”
崔裎現在已經基本能聽懂簡單的方言了。結合今早見人丢玻璃的情景和昨晚的聲音,又看見隔間裏的窗戶缺了一塊玻璃,大概也就猜到了是個什麽情況。
他看着裏面,不大的隔間裏,林楊站在中間,擡眼看着那個窗戶,好像沒有發現他的到來,就這麽站着,陽光從窗戶直射進來,照在他臉上,模糊了他的輪廓,也叫人短暫的忽略了身上的傷疤,他的整個側臉,鼻尖、嘴唇、下巴、脖頸、喉結,都被光描上了一層金線。在那一刻,崔裎有些矯情地覺得,林楊像在發光。
可他站在一個潮濕昏暗的房子裏,隔間的牆壁上都是昏黑的痕跡,整個屋子即使有了陽光照射也依舊昏暗,林楊就這麽站在明暗交界之處,像是一個囿于泥淖的神明。
崔裎為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他後知後覺,覺得偷看人不太好,咳了一聲,林楊便朝他轉了過來,沒有慌亂也沒有別的情緒,眼底是一片平靜,用普通話問他:“要點什麽?”
崔裎覺得喉嚨有些發堵,低低地說:“我來還錢。”
林楊聞言看了他一眼,但也沒說話,走到櫃臺前把那個記賬本翻出來了,翻到他那一頁遞給他,示意他劃掉。
崔裎拿着筆,慢慢把自己寫下的電話號碼和林楊寫的“軟中華一包,六十五”給劃掉了。
然後給他掃了65塊。
林楊什麽都沒說,崔裎卻覺得他有點想問。
但他和林楊不過是見過幾面的陌生人,心裏好奇可以,開口打聽這些實在太過冒犯。
他把郭老頭叫他帶的飯盒拿出來,遞給林楊,說:“郭老頭讓我給你的。”
林楊瞟了飯盒一眼,說了聲謝謝。
照理來說,崔裎該走了,可他腳底像被強力膠粘住了一樣,就是邁不動道,他就這麽站在櫃臺前,看着林楊打開飯盒,拿着筷子開始吃飯。
林楊的吃相很好,而且吃得很慢,細嚼慢咽的,像只小貓,吞咽的時候會牽動側脖頸的肌肉,那裏覆蓋的傷疤也會顫動起來,傷疤本該是醜陋的,但崔裎卻覺得此時此刻它們賦予了林楊某種特別。
但是什麽特別,他又說不清楚。
等到崔裎反應過來自己看了人太久時,林楊已經擡眼看過來了。他眼神淡淡的,看着崔裎,問他:“還要買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