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身上的疤哪來的
第5章 他身上的疤哪來的
本來以為郭老頭聽見他的家事,問這麽一句就算了。沒想到第二天,郭老頭又來找他,大早上的給他端了一碗肉沫粉,說要給他減房租,問他住多久。
車還沒修好,崔裎也不想重新找地方住,只能在這裏暫住,但到底住多久他也沒有打算,老頭見他如此便說:“你随便住好久,我給你算四十一天。”
崔裎還沒來得及說不用,郭老頭就已經單方面決定好了,似乎也沒有想到崔裎可能拒絕的可能,就拉着他說:“晚上我要炖排骨吃,你下樓來和我一起吃晚飯。”
被人善待的感覺很奇妙,尤其是還在一個離家千裏之外的陌生城市,被一個陌生人這樣毫無保留的善待。
崔裎其實有點不習慣。
崔裎自認不是一個善良的人。在他過去的人生中,童年是老爺子家寬敞的大院,來來往往的人要叫爺爺一聲首長,大院裏沒有同齡的小孩,他便只和老爺子玩,逗鳥下棋,喝茶品香,小小年紀養了許多老年人的愛好。後來去了他父母家裏,便是漠視、争吵、父母互毆,有時也打在他身上,伴着辱罵的字句,但更多的時候,他像個透明人一樣,住在名義上自己的家裏。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注定了他不會太正常,要麽懦弱任欺負,要麽一脈相承成為一個爛人,崔裎是後者。
第一次做壞事,是二年級揪了他們班一個小女生的辮子,因為那個女生問他怎麽沒人給他開家長會。沒忍住勁兒,給人揪哭了,後來小女生告了老師,本以為會被罵,他還忐忑了一整個下午,沒想到卻什麽事兒都沒有,倒是那個小女生下午哭了一通。
那是崔裎第一次嘗到做壞人的好處。
然後他開始在小女生的書包裏放青蛙,将人的書丢在學校的池塘裏,把人的作業本撕了貼在牆上,做了這些,他都沒事,第二個學期小女生卻轉學了。
他也從此得到了一個真谛:原來遇到不喜歡聽的話可以扇一巴掌叫人閉嘴,看到不喜歡的人可以給人逼到退學,從此不再出現在他眼前。
他學會了率先釋放惡意,好像這樣就可以防止別人傷害他。
這麽多年,他做壞事的手段不斷升級,對人的善意也越來越陌生。
但現在,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郭老頭對他的、很純粹、很直接,卻很随便的善意。好像随便是個什麽人,知道他父母離婚不要他,郭老頭都會這樣對他,是理所應當,不需要辯駁的。
這樣廉價的善意,崔裎卻不想拒絕。
傍晚,他準時下了樓,去二樓郭老頭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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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頭住的二樓布局和三樓一樣,卻多了很多生活的痕跡,廚房的小冰箱,陽臺的躺椅,沙發上搭着的防塵布,電視機裏吵鬧的諜戰片,還有廚房傳來的飯香。
一切好像都變得熨帖起來。
郭老頭看見他來了,叫他進屋裏坐,和他說待會兒還有個人來,還有個菜,叫他先看電視等着。
崔裎不懂做飯,只看到郭老頭在案板上切着東西,和他聊着天。
“诶,你在我這住幾天了,我還不曉得你叫什麽名字嘞!”
他的普通話崔裎還是聽不慣,但他總會因為那把很像他家老爺子的嗓子多給人幾分耐心,于是幾天下來也有了經驗,聽不慣,但能猜出意思來。
他知道郭老頭在問他名字。
崔裎也沒什麽好隐瞞的,要是住正兒八經的民宿,別說名字,身份證號都得給人登記了。
他報了自己的名字,又聽郭老頭說:“城市的城”
崔裎懶得和他解釋,便認了。
沒想到郭老頭說:“我就說我和你有緣,我兒子叫郭城。”
崔裎不知道接什麽話,只說:“是嗎?”
郭老頭說:“城這個字好啊,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本來想他成器,哪個想他會這樣哦!”
崔裎敏銳的覺察到有些不對,看郭老頭露出有些悵然的神色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便沒接話。
沒想到下一秒,郭老頭突然“啊”一聲,崔裎下意識站起來去看,這一眼就看到案板上的一點血跡。
郭老頭捂着手指,表情變得痛苦,崔裎大步過去将人手抓起來看,布滿皺紋的手整個手心已經全是血,只能看到傷口在中指上,崔裎問他:“有醫療箱嗎?止血棉”
尋常人家哪裏備這個,甚至連創可貼都沒有,郭老頭想說沒事,伸手去對着清水沖傷口,這回崔裎看清楚了,中指指腹已經沒了一半。
這樣沖肯定不行,他看了郭老頭一眼,說:“樓下便利店有創可貼吧,我去買!”
傷口不算大也不算小,不知道創可貼管不管用,但他來這裏幾天,還沒見着附近有藥店,也只好先這樣。
跑到便利店時,便利店的小老板正準備關門,崔裎快了兩步,叫人等等。
林楊看着他,又把卷簾門推上去了,問他要點什麽。
崔裎跑得有些急,額頭都出汗了,聲音也帶着喘,問他創可貼有嗎?
林楊進去裏面去找,找到東西時突然意識到不對,問他:“你用”
崔裎搖頭:“我房東,”又想起來林楊認識郭老頭,改口道:“郭大爺。”
沒想到說完林楊比他還急,問他:“郭大爺,傷哪兒了?多大的傷口,做了止血嗎?”
崔裎被他問得一懵,林楊已經在關門了。崔裎才答:“中指指腹沒了,只拿沖水沖了一下。”
林楊一把将卷簾門按下去,動作利落又娴熟:“我先上去,從這條路出去往右走,大概五百米左轉的巷子裏有家診所,你過去,告訴他郭大爺受傷了,他知道拿什麽藥。”
崔裎還沒反應過來,林楊已經跑上樓了。
崔裎長這麽大,頭一次被人這麽吩咐,他站在便利店門口愣了一秒,最終還是朝着林楊指的方向邁了步子。
按照林楊說的路線找到一家很小的診所,他進去看到裏面只有一個醫生,又按照林楊的說法說了,醫生果然立馬站起來,動作娴熟的拿出藥來,崔裎随意看了一眼,好像有些止血藥。
尋常人來說,郭老頭的傷口其實不算多麽嚴重,甚至達不到清創的程度,止血措施雖然是有必要的,但崔裎沒想到居然還要專門的止血藥。
回到郭老頭家時,他才知道為什麽。屋裏,林楊站着,郭老頭坐着,林楊一只手一直按着人的手指,上面受傷的那一截手指已經泛白了,但傷口仍然在流血。
崔裎想到什麽,林楊已經看見他,叫他把藥拿過來,他這才看到裏面除了止血藥還有止血棉和紗布。
林楊速度很快,也很娴熟,簡直像個專業護士。等到把人傷口處理好了,止血藥也吃了,林楊這才解釋道:“他血小板比常人低,經常會沒有傷口就出血,有傷口更馬虎不得,等吃了飯看看,要是不行得去醫院輸液。”
崔裎這才明白他為何這麽緊張,與此同時反應過來,他好像和郭老頭很熟
那天買煙他提起過,也是他告訴崔裎郭老頭姓郭,便利店又開這麽近,熟很正常。
但正常熟會知道別人的血小板低這種事情
崔裎的視線停在林楊和郭老頭之間,不過幾秒,郭老頭就發話了:“我講沒得事,這幾天都沒出血,用不着去輸液。”
他講的是方言,林楊便也用方言回他:“你的藥沒得了也不講,去檢查放心點,順便把藥帶回來。”
這是崔裎第一次聽見便利店的小老板講方言,好像因為這人第一眼見他便是用普通話,他便從來沒想象過這人講方言是什麽樣的,現在聽到了,還覺得有點奇妙。
和說普通話沒什麽區別,但又好像很不一樣,好像比講普通話溫和些,有些軟軟的濕潤感,多了些起伏和情緒,不像說普通話那樣白開水似的。
大概是因為他在哄個老頭吧。
郭老頭還嚷着不去,林楊又和他說了什麽,崔裎沒聽懂,但是郭老頭似乎被說服了,便妥協了,又想起崔裎來,和林楊介紹:“這就是我和你講的租房子那個,他叫崔城。”
林楊擡起眼來看他,兩人也算眼熟了,卻一直沒互通姓名,畢竟只是便利店老板和顧客的關系,林楊禮貌打招呼,規規矩矩的一句你好,沒問他的名字具體是哪兩個字。
郭老頭又說:“這是林楊,樓腳開小賣部的,你克買煙應該看到過。”
是看到過,不止一次。
林楊沒問他名字,崔裎倒問了,是朝着林楊問的:“哪兩個字”
林楊說:“姓林的林,姓楊的楊。”
郭老頭見這樣,就笑了,說:“你們兩個估計差不多大,可以認識哈。”
兩人對視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郭老頭又說:“可惜我還有道菜,這哈咋個整,就這麽吃安”
他問的是林楊,林楊也拿方言回他,問他要做什麽菜,他來做。
崔裎這才反應過來郭老頭說還有個人來說的便是林楊。
于是崔裎和郭老頭一起坐在沙發上等着。
郭老頭手受傷了,嘴巴卻不老實,和崔裎聊起來,聊的是林楊,也一點不避人,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小羊啊,人是很好的,可惜得很哦!以前成績那麽好,說不讀書就不讀了。”
崔裎下意識朝廚房裏的人看去,那人圍着圍裙,正在處理食材,圍裙在腰上打結系好,腰線被勾勒出來,崔裎忽然想到那天透過人領口看到的疤。
很難想象那塊黑色布料下面,竟是這樣殘破的皮膚。
兩人說話估計林楊就算聽得見也聽不清楚,過了一會兒油煙機響起來了,聲音更被淹沒了個徹底,崔裎趁機問:“他身上的疤哪來的”
郭老頭一聽,表情變得憐憫,說:“十多年咯,火燒的,差點命都沒得了。他爹媽和一個弟,都燒死了,就他一個人留下來了。”
想過林楊大概身世不好,竟沒想到是這樣的不好,崔裎一時愣住,沒再往下問。
可奈何郭老頭要往下說。
“他爹媽都是老實人,是從農村來的,好不容易賺得點錢開了個店,沒想到才開兩年,就遇到這種事情,關鍵是還留小羊一個人咯!可憐得很哦!”
這樣的話題,過去的崔裎從未接觸過。
在他過去校園霸淩的人當中,當然也不乏身世凄苦的人,但他從來沒有機會,或者說也不屑去了解那些故事,他只知道那些人會因為忌憚他的身份,或者說忌憚他爺爺而不敢反抗。
過去,他以為苦難的家庭裏只有窮。
今天他才知道,有時候也許貧窮是最不值一提的。
郭老頭說完這句,油煙機的聲音便停了,老頭極有眼力見,沖他一使眼神,便轉起了其他的話題,問崔裎:“高考是不是出分數了”
林楊已經炒好了最後一個菜,把郭老頭先炖好的排骨端出來了,又把幾個小菜也端出來擺在桌上,沖兩人喊:“吃飯。”
崔裎和郭老頭一并起身坐到飯桌上去,邊走邊回答郭老頭的問題:“昨天出了。”
郭老頭問他多少分,他回答的隐晦,只說六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