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078 敏感
他們說他是瘋子。
小河站立一側,看着莫霏服侍下,套上白色宮裝的的姚帝。
墨黑的發,用一根帶松挽,皮膚因為在病中,顯得格外通透白皙。他年紀與莫迴差不多,看着卻與莫霏相仿。
那日在觀星臺的癫狂,盡數不見。長身玉立,他才真像是塵世外的仙人。
仙人轉眸,“嗯?繼續。”
小河垂眼,繼續講起惘莊裏的事。
姚帝坐過來,撐着下颌聽。
門那兒,有宮侍叩門。莫霏過去,接進來碗湯藥。
姚帝蹙眉,“不好喝。不喝。”
莫霏像是習以為常,開始耐心勸說。
沒勸幾句,姚帝忽而自己道:“不對,還得撐到七天呢。拿來吧。”
是故一飲而盡。
小河開始講到關良被傷,惘莊塌陷時,姚帝眉頭一挑。
他笑,“原來從這兒就開始瞞了。”
小河稍愣,腦筋轉得飛快。
什麽意思?
瞞?
這趟入惘莊,活着出來的,又趕得及給姚帝講“故事”的人,不過她和姚昱,她還沒開始瞞,那是姚昱……
小河暗悔。
沒想拖累他的。
姚帝還盯着她,模樣甚至有幾分單純乖巧,小河卻漸漸冒起冷汗。她着意挑揀,所有與裘真的沖突都略去,有關陸爾的,更是一個字沒說起。
最終,她只說白牆破碎後,自己就在風雪裏昏迷,醒來,就漂到了惘海邊。再後來,就是孤身一路北上,尋到康王,入了姚宮。
不知道姚昱瞞了多少,索性只能耍賴了。
姚帝笑意漸漸加深。
門扉又被叩響。
這次莫霏接來的,是一封信。
姚帝先問:“說完了?”
小河點頭。
姚帝拍拍身旁,“坐。”還給她倒了杯暖茶。
小河并不舒坦地坐着,聽得姚帝展信,她沒敢偷窺,抱着茶杯,手指捏得發白。
“哈哈。”
姚帝看了信,笑得更歡了。他放下信紙,還在桌面拍了兩拍。
“女孩兒,不,叫你小河吧,親切一些。”
姚帝滿眼溫和地看着她。
“我有一個想法,你姑且聽聽,是對還是不對。”
小河擱了杯盞,坐得筆直。
姚帝拍拍她手臂,笑言,“放松些。”
他道:“我如今,聽兩人說過惘莊的事。世子寫的,你說的,不全然相同,但也有一些吻合。要說全然信誰,沒有必要,因為誰也不可能全說實情。”
小河當下就要反駁,像魚臨死前的一絆。
姚帝又笑了,在她出口前,揉向了她的鬓尾。
“沒關系的,這有什麽?”他安撫小河,“人說謊很正常,我也習慣了。”
“而且啊,”他道,“正因為你們都有隐藏,真相,才更明明白白。”
“除去零散的遮掩,你們最大的相同,是你們都選擇了說,在嘗試打破三道門後,得到的結果,是全然的昏迷。”
小河一愣,原來姚昱也耍賴了?
“可是,世子說,當時是虹牆破裂,海水湧進惘莊。但你說的,卻是白牆破碎,卷進來風雪。噓……”見小河要辯解,姚帝豎了根指頭在唇前,模樣有點憋笑,“小河,我勸你不要說話。我怕你待會兒啊,自己會尴尬。”
他笑過,繼續道:
“你們都在隐瞞。隐瞞那三面牆後的東西。可見那東西一定,全然超出你們想象,不能讓我知道,甚至說,不能讓所有外面的人知道。所以你們不願,乃至于可能是不敢告訴別人。”
“不巧,我也曾進過惘莊。雖那時,它真的就只是個莊子,但每每想到關良變幻出的奇景,都讓我覺得驚豔。可這些年,我不斷想起來的,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當時,我們重傷了關良,原本是想逼問出秘寶所在,卻在傷到他的瞬間,看見他身體上,裂出很多光線,四肢也開始變得淺淡。而且,他一受傷,連帶着整個惘莊,也開始搖搖欲墜。各處莫名裂開許多口子,我們誤墜其中一個,竟然……就跌出了惘莊,回到了上姚?而且是一個根本沒名沒姓的山溝。”
姚帝把着下巴思考。
“我後來反複想,才想通。惘莊的存在,只怕是接連于關良的身體。他受了傷,所以惘莊也損壞,出現了裂口,能讓人進出。”小河睜大了眼,姚帝仍沉浸在敘述中,“這些我都能明白。可困擾我的是,我們從惘海進了惘莊,從裂口出來時,卻到了上姚。惘莊有那麽大嗎?怎麽能一下從大陸中心,落到上姚?”
姚帝一笑,“可如今我明白了。”
“小河,盛吉末年,我們從蜀西買來消息,啊,是一些政治上的買賣,對。他們是說,客君三人最初出現的地方,是在無盡海邊的漁村。惘莊裏出來的人,為什麽會在無盡海的漁村?偏偏,世子也說他無端就醒在了……‘海東’的山溝。”見小河逐漸搖晃的瞳孔,姚帝笑得更朗朗了,“虹牆破了,有海水,人去了海東。而白牆外,你說有風雪。這總讓我想象起我們的極北雪原。再說消失在惘莊的阿真,你偏偏說他要從蜀西方向來?三扇門,三個國,三種極境……所以啊小河……真相,是我想的那樣嗎?”
小河的瞳光近乎瓦解。
姚帝道:“你看,我本來還只是猜想。可你這張臉啊,真是把什麽都寫盡了。”
“唔……惘莊竟然連接着大陸的三個盡頭。”姚帝嘆了句,“好神奇,對吧?”
“你們瞞着也是對的,這怎麽能讓世人知道呢?他們會瘋的。”姚帝扶穩小河,“這就不行了?我都還沒說完呢。”
小河怔愣,看着姚帝的笑意,幾番開合嘴唇,卻說不出話來。
姚帝理着她的絨發,輕語道:“小河,你說你和阿真有私仇?”
“傻丫頭,那你就該在故事裏講清楚啊。怎麽在你的故事裏,你和他的關系那麽歲月靜好?世子都知道要寫得不冷不熱呢。你這麽粉飾,所以我又只能猜想,你和阿真在惘莊裏,不管是為舊仇,還是為新怨,必然是起了很大的沖突。對嗎?”
“因為起了沖突,他才會和你們分散,落去了蜀西,而你們漂入了無盡海。可惜,具體什麽沖突,我卻是猜不出來了。”姚帝收到小河視線,“又驚訝了?”
姚帝拍拍桌上,那封信件。
“小河,姚都是上姚的心髒,我們對姚都的把控,是你們百姓人不能想象的。就好比在來往姚都的各個大小要道上,其實有數不盡的暗樁,随時監控着可疑的人。畢竟你要理解,總不能真鬧出大事兒再去抓人吧?早預防有早預防的好。”
“說到這個就又不巧了。你啊,恰恰就是我們重點記錄在案的人。今時今日,前一刻你出入姚都,下一刻,線報就會抵達信息署。”
“可是,”姚帝晃起那張紙,“太幹淨了,小河。”
“你若真是從惘海孤身一人來的姚都,為什麽沿路所有暗樁,都沒有抓到痕跡?只有一種可能。你不是一個人,而是和熟悉暗樁的,我們自己的人,一起來的姚都。”
姚帝笑起來。
“世子一定相當後悔,怎麽選了你做同盟。”姚帝拍拍小河,“但你不要難過,我卻是很高興的。”
小河攥握緊了拳頭。
狡辯?求生?
都太無力。
那她該怎麽辦?
要不要……說出那個?
能得救嗎?
“安心,小河。正因為你來了,還撒了謊,也許反而能保自己一命。”
小河擡頭。
“什麽意思?”
“世子從來與阿真不合,他隐瞞一切,無非是想暗下殺手。可你來了,還帶着漏洞百出的謊,最大的可能,是你根本沒跟他商量。你是自己來的。這說明你們在這件事上,起了沖突。他要阿真死,你卻有可能,只是嘴上說想要阿真死。”
姚帝挂着彎彎笑意,問她:“小河,你想要什麽?”
小河心裏滾來滾去的狠意,催逼着她就要出口時,姚帝卻又擺了手。
“算了,你為什麽來,我也不大感興趣。你還是先同我說說,你怎麽會知道,阿真返回的路線和時日?我對這個很好奇。世子暗調的人手,去的可是璧山垭口。所以到底是北邊,還是西邊?你們是合起夥來騙我,還是自個兒互相傷害?”
姚帝松松身體。
“随便說吧,小河,即使說謊也不要緊。反正就算是謊言,我也能看出真相。”
“唉。”姚帝捧臉嘆了口氣,有點小憂愁的樣子,“我好敏感嚯?從小就這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禀告姚帝!”
小河正與姚帝視線交繞,并且節節敗退時,門房被急促叩響。
又是莫霏過去。
一個尖銳的嗓音劃破夜靜。
“康王世子!康王世子攜府軍硬闖姚宮!”
小河當即震驚。
為什麽?
“哇。”姚帝驚訝得不怎麽誠心,“姚康睡了沒?讓他把兒子領回去。”
“康王正帶着禁衛趕來!但世子已經逼近清心殿了!姚帝!請您一避!”
“避?”姚帝像疑惑,“避什麽?”
“姚昱!”
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遠遠傳來。與此同時,還有激烈的兵器碰撞聲,也驟然喧嘩。
“姚昱!”康王聲裏滿滿忿恨,“你要做什麽?!”
殿外激戰,姚帝卻似起了興致。
“來,”他拉起小河,“我們去看看熱鬧。”
可剛站起,他就一陣眩暈,把着小河才能站穩。
莫霏給他添上披風,姚帝晃了晃眼,拉過小河。
“走。”
殿外夜涼風清,還有劍拔弩張。
中庭,月滿白石。
姚昱領着幾十號府軍,被康王領來的禁衛,團團包圍在中間。
他不怎麽慌亂,也不理會康王。只是打殿中三人出來後,就一直把目光鎖定在小河身上。
等三人站定階上,被數個禁衛包攏,姚昱才伸出食指。
他一下一下地指小河,勉力咬着牙,才抑下所有憤怒,讓字句一個一個地蹦出來。
“你騙我。”他說,“你騙我。”
兩方的交戰已經停止,中庭氣息僵滞。
小河垂首,“對不起。”
姚昱擺手,搖頭,“小河,你太狠了,你太狠了!”
小河不再說話,姚昱也不多道。
他只問:“裘真在哪兒?”
姚帝也随着姚昱看小河。
小河閉口不言。
姚帝好奇轉問姚昱,“你找阿真做什麽?”
“殺了他啊,你這不廢話嗎?”
“姚昱!”康王在後側怒吼,“你怎麽說話?!”
“老子他媽高興!”
“哇。”姚帝指抵鼻頭,“你說髒話了嗎?”他笑,“好難得看你這麽直接。”
姚昱也笑,“那我還有更直接的,你想聽嗎?”
“姚昱!”康王大吼。
姚昱瞥回康王,姚帝笑似清風。
“好,反正還有時間。”姚昱指小河,“你說,裘真在哪兒,說了我走。否則,今日就是血洗清心殿。”
“哇。”姚帝又湊熱鬧,“你連我也要一塊兒洗了嗎?”
“不好說。”
姚昱淡道。
“刀劍無眼,帝君留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