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079 寸陰
“客君用了十年,才從壁山走到惘莊,你我漂了不過半月,卻能漂到無盡海淺海。”姚昱道,“太快了。不管出于什麽原因,惘莊和外界的連接,一定是加快了。你那日從壁山回來,明裏暗裏勸我時間還多。其實事實卻完全相反,對吧?”
姚昱盯着石階上的小河。
“裘真一定是很快就要到了。你既騙了我,他也就必定只會從蜀西方向來。”姚昱問,“他到哪兒了?還有多久?”
姚帝撐在石壁欄上,悠閑看他們。
小河靠過去。
姚帝“咦”了一聲,低頭笑着看她模樣。
“想我護你?”
小河點頭。
“那你先告訴我啊,你怎麽知道阿真的來處?我很好奇的。”
小河嗫嚅着唇。
清流……不能暴露。他天賦特殊,若被人知曉,只能有危無安。那日*逼他說出真相是一回事,讓他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是另一回事。
小河摸摸袖裏鈴铛。
“我有些特……”
“她有個好朋友!不知哪兒得的消息,知道裘真在處。小小年紀,卻是塊硬骨頭,簡直可惜了。”姚昱搶先一步說完。
小河心驟緊。
“你見過他了?”
“不然呢?你去一趟璧山就得到消息,我自然也可以去。小河,你遮遮掩掩想藏起這人,想藏起一切。但可惜,月照寺你沒去,璧山別院又沒什麽人,稍加排查,也就他那一個院子。更何況……他還是那樣。”
小河握緊拳頭,喘息都兇了起來。
“你把他怎麽了?”
為什麽說他是硬骨頭?
“我把他怎麽了?”姚昱色厲,“你哪兒還給我留了餘地,能把他怎麽着?”
“什麽意思?”
姚昱笑得嘲諷,“得了小河,這麽狠的事都做了,還要裝樣子?不覺得惡心嗎?”
“你到底什麽意思?!”小河是真慌了,“清流他怎麽了!”
“清流?”姚帝側目,稍加一想,手一敲,“啊……!”
可另兩人已無人注意到他。
小河是慌亂的,姚昱更覺莫名。
“你……”姚昱蹙着眉打量她,想看出哪怕一點真假,可他沒做到。
好。
“挽歌。”姚昱一聲吩咐,挽歌收了劍靠近。
“東西。”
挽歌從身側取下一袋,遞上來。
姚昱皺眉,退後一步,挽歌趕緊收回些手。
姚昱:“丢過去。”
“是。”
挽歌将那袋子朝小河擲去。禁衛們都只護着姚帝,那袋子就砸到了她懷中。
小河捧住,小小軟軟的。
“什麽東西?”
姚昱說:“打開。”
小河松開系繩,稍擡起,見裏頭是個黑紅黑紅的小物件。
“這……到底是什麽?”
“舌頭啊。”
小河仿若雷觸。
“小河,這是你的好朋友,你的清流的——舌頭啊。”
“何止是舌頭,我進去時,他那可是七竅盡毀啊。”
姚昱句句如游絲,似指尖,撮捏在小河的七寸上,挑準了去往她心尖刺。
“他割了自己的舌頭,洞穿了耳朵,用炭火灼了自己的鼻腔,呵,我真是……連刑部也想不出這招啊。他還刺了自己脊梁骨,懂什麽意思吧?再加上他早就斷掉的腿筋,他現在可是徹底地,半點地也不能動了。不過還沒完呢。他還喝了碗藥。挽歌他們驗出來了,說那是讓人全身喪失觸覺的藥。不能動,又不能感覺。不可能說出話,更不可能寫下字句,我再想怎麽逼問,也沒轍呀。再說了,哪個法子能比他下手狠呢?不過小河,最讓我敬佩的,另有其事。”
“你真該去看看,去看看他把那院子,收拾得多齊整。”姚昱嘆,“血跡擦拭過,爐火也熄了。自己躺得規規矩矩,連割下來的舌頭,都洗幹淨了,和藥碗一起碼在托盤上。我自問見過不少英勇将士,還真沒有一個,比得上他視死如歸呢。哦,不對,也不是“視”。畢竟,他那雙眼睛,也老早就被燙瞎了,不是嗎?”
姚昱落眼,平靜地看着小河跪坐在地,平靜地看着她滿面慘白。
“啊……”
他嘆。
“我這才有點兒信了。你是真的不知情?”
他笑。
“那我就更佩服了。你說他圖什麽呢?我猜……也只能是為了你吧?為了讓我們無從逼問,所以自己先下狠手?啧。”姚昱道,“這麽無私?小河,他莫不是……心悅你吧?”
“慘烈。”
姚帝在一旁聽得捂口。
而小河已在惶惶之境。
“為什麽……”她喃喃。
姚昱緩步上前,府軍與禁衛兩廂僵持。
姚昱對她道:“來吧,小河,我沒動他。告訴我裘真在哪兒,我帶你去見他。”
小河出神地看着他靠近。
随他漸近,她的眼眸,也漸漸由恍惚,變作——尖銳。
“不。”
小河吐出一字,而後迅疾起身,奪過一個禁衛的佩劍,朝下方指。
“你別過來!”
姚昱止步,一衆府軍又遮裹住他。姚昱已是含怒待發。
小河轉向姚帝。
“你不是問我怎麽知道的嗎?現在你知道了。”
姚帝點兩下頭,“沒錯。”
小河說:“護我。”
姚帝只是笑。
“我和你是一夥的!”
“嗯?”姚帝奇怪,“怎麽說?”
小河一掃庭下衆人,還有永安門外,沿重重宮牆直出而去,那巍峨黑肅的璧山主峰。
她說:“我……也想要天問陣開啓。”
姚昱眼一虛眯,姚帝倒還真有了興趣。
“怎麽?你也好奇秘寶?”
小河握緊劍柄,向姚帝點頭,又搖頭。
“不,我不是好奇秘寶。我……”她一字字道,“我想要我的愛人,起死回生。”
“你有病啊。”
姚昱不會罵人,此時把怒意翻騰盡了,也只能再次道:“你有病啊!”
猜到是一回事,真聽到小河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他咬着牙,朝階上道:“那,那放了屁的傳說你也信?要真能讓人能起死回生,關良客君隋玉,哪個不他媽,不他媽能在這兒?!”
姚昱指尖猛往下杵,指甲嵌着肉,只恨自己沒多聽些市井粗語,不能罵她個祖宗十八代。
小河搖頭,脖頸挺得筆直。
“你沒有見過,我也沒有見過。秘寶是什麽,能有什麽用途,說不準的。”
她說:“我要試一試。”
“試一試?”姚昱幾近猙獰,“璧山屍陣萬人性命,就他媽給你試一試?!”
小河緊繃到顫抖。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所有懲罰我都認了。但就算不能善終,我也一定要試。”
“我……我他媽……!”
姚昱反手抽出佩劍,直往小河砸去。
劍柄砸在小河腳下,發出金石乒乓聲。
偏偏還不能讓她死。
姚昱真是恨。
“活捉。”姚昱不想再看她,“實在不行斷手斷腿都可以。抓她來問!”
府軍與禁衛再起沖突。
小河站得不動不移。
姚帝說不顧她,在她身前的包圍圈,就無比薄弱。勻得的幾分禁衛抵抗,也不過是為了不讓府軍沖撞聖顏,不為她。
很快,府君就要到她跟前了。
小河攥着口袋,恍惚竟覺得它還有溫度。姚宮太空曠,這世界也是。她曾握在手中的溫度,都很快消散了。
“為什麽……”
她問出這疑問。
姚昱聽見了,只當她是在說現下情境。
“為什麽?你自己做出這些事,還有理來問為什麽?”
“……我做什麽了?”
“哈,”姚昱嗤笑,“為一己私欲,陷萬人于不義!”
“……為一己私欲……”
小河垂思,将往事一瞬劃剖後,擡起了一只手。
混亂交戰中,她指向姚昱,指向每一個人。
“難道你們……不是嗎?”
“你。”
她指姚昱。
“殺我家人,只為還蜀西的人情。你,用我小爾的性命,換得虹繭偷生。你,為隐瞞異己之心,讓暗衛在康王府外對我下殺手。就連惘莊的事,不也是因為你想要完成一己私欲,強逼我進惘海,才讓我失去了一切嗎?”
小河道:
“姚帝一個,裘真一個,為一己私欲,致萬數黎民于死地。莫迴……更不必說,若不是他貪戀權位,我根本不會攪進這團亂局。還有季少,那真是個纨绔,高興來救時救,不高興來時,怕損他自己利益時,踢我們比踢球都快。”
小河笑起來。
“姚昱,我問一句,我貪多了嗎?我想要的一切,不過是梅莊的那一個新年。我只想要我愛的人們,能在我身邊。這比起你們的圖謀,大嗎?可為什麽呢……為什麽偏偏是我,失去得最多?”
小河敲擊着心口。
“我勸過自己了。人不過浮萍草芥,永遠在失去是很正常的事。能抓住一點,就抓住一點啰。可你看……我連最後抓住的一點,也失去了。”
小河抑順呼吸。
“我不想管了,姚昱,我不想管了。人世短暫,傷心的事情沒完沒了。我的心很小,只有這一個心願,所以我要去實現它。哪怕它只是個傳說,只是個夢,哪怕最後一無所獲,哪怕要賭上所有,我也要去。”
“從梅莊到現在,我一直逆來順受,你們強加給我的,我不要再承受了。”
“這是我的選擇。”
“我要我的小爾,重新回到我身邊。”
“哪怕只有一寸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