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076 種子
“那我能成功嗎?”
清流抿唇不說話。
小河彎腰湊近,“那個罪魁禍首……我又有機會讓他痛不欲生嗎?”
“……”
小河一再看他,确信他是真的打算閉口不語了。
她嘆口氣,直起身,擡了手臂,嵌了食指的指尖,到清流的眼巾裏。
“你做什麽?”
清流驟然緊繃,想退,小河卻前行一步跟上。
她居高臨下,道說:
“我來時,想過若你不配合,我該怎麽辦?你修行持重,無憂無懼,我能怎麽威逼你?”
“我勉強想出一個,你聽聽,合适不合适。”
“我們可以摘下這眼巾,帶你去姚都逛一逛。姚都人傑地靈,入秋的風景很美,你一定會喜歡的。然後,我可以帶你去鼎泰樓,點一桌饕餮好菜。你要是不想吃,也沒有關系,我們喂給你就是。等吃得飽了,我再帶你去煙雨閣。聽說那裏的姑娘,個個嬌柔貌美。她們會輪番向你敬酒,為你唱最酥軟的曲子。我讓她們都來侍奉你,好不好?不喜歡嗎?那也沒有關系。我聽說……她們有很多叫人襯意的法子。”
清流已然在細細顫抖。
小河蹲身,撫上他的手,柔語道:“清流,修行多苦啊,花花世界的旖旎多姿,你不想去看看嗎?”
她枕上他膝頭,才發現他真是瘦極了,都硌着她了。
“清流,我帶你去啊。”
院裏清曠。缭繞的清氣,削人鼻喉。
清流長長地咽了一口氣,才壓下心緒,吐出緩和的字句。
“小河,這樣待我,你是會後悔的。”
小河直起身。
“是嗎?可我這些日子,後悔的事情好多啊。”
她說:“不差這一件。”
“璧山。”
姚昱來她院裏時,小河告訴了他。
“雖然清流只說裘真會從北邊來,但這也就夠了。裘真一定是進了極北雪原,到時候,必然會從壁山北面翻過來。只要派人把守好所有垭口,他逃不了的。”
姚昱疑思,“可信嗎?”
“嗯,”小河道,“他那人,除非不說,不然說的一定是真話。”
姚昱點頭,“那我會派人去的。”
小河語調輕松,“客君走了十年,才從壁山腳走到雪原盡頭。裘真重傷,總不會比他更快。雖然這話大逆不道,不過姚帝應該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對吧?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不着急的。”
姚昱站在花壇邊,背對着小河澆花。
澆花的動作停了一會兒,小河聽到他喃。
“十年……”
小河心裏收緊,“有問題?”
“……”姚昱搖頭,“算了。”他轉問,“有種子嗎?”
小河奇怪,“幹嘛?”
“種花。”
“種花?這都要入冬了。”
“就說有沒有。”
還真有。
這院子新辟,丫鬟遵姚昱的意,要把院子搞得生機勃勃,以防小河在蕭條中心生抑郁,自尋短見,是故備了很多能長出新生命的種子。
小河憊懶,也不抑郁,是故種子剩了很多。
她捧出一把。
“都混一起了,不知道哪個是哪個。”
姚昱挑了一顆最近的,“是什麽都行。”
他把種子摁進土裏。
“可以了。”
“哈??”小河是震驚的,“你這,這就種了?”
“嗯。”
“這麽草率?”小河道,“這樣不好吧世子?您是要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啊,不可以這麽馬虎。”
姚昱:“都要入冬了,本來也長不出什麽。”
“……那你種個什麽呢?”
姚昱垂眸望着那個小口。
“可是,如果這麽草率,這麽不和規矩,它還長了出來。那……就是天意了吧?”
……搞不懂你的邏輯。
姚昱也沒想解釋。
他只道:“得了季少的信,他說,已向莫楊坦白一切。”
“……終于。”
“小河,你如今對莫家……是什麽看法?”
“莫家?”小河先奇了,“你問這幹嘛?”
“……楊先生到姚都了。”
小河愣住。
“他約你明日午時,在鼎泰樓一聚。”
姚昱有些不确定。
“你……願意去嗎?”
次日,鼎泰樓。
小二引了小河到門口,推門,窗外還是春江水,窗側,滿桌好菜又備齊。
莫楊在候客的座上,端着茶盞出神,順兒還在煮水,可他不飲茶,水也沒了添處。
小河進門,兩人便都站起了身。
直到小二閉門走遠,莫楊才擱下微涼的茶盞。
“坐。”他道。
“嗯。”
“還沒吃的吧?”
“沒有。”
莫楊讓小河坐下,自己落座時,稍猶豫了一瞬,坐在了隔一個座位。小河低眸。
“那……順兒,給……小河,舀碗湯。”
順兒依言,屋裏一時只有輕淌聲。
碗擱在身前,小河道:“多謝。”
順兒:“客氣什麽?”
又給莫楊放下碗湯,順兒告禮出門,只留了兩人在廂裏。
“先吃。”
莫楊話這麽說,但兩人誰也沒動筷和勺。
“你現在,是住在哪兒?”
“簡陽裏的小院。世子安排的。”
“那還挺近。”
“對,我走路來的。”
屋裏沉默,小河手把上湯勺,虛動了動。
莫楊:“住得也還習慣?”
“挺好的。”
屋裏再沉默,小河問:“您最近也好?”
“……”
“楊先生?”
莫楊桌下交合雙手。
“小河,我聽說了。”
“什麽?”
“……陸爾的事。”
小河放下了勺,看着桌面不說話。
莫楊一鼓作氣,“我是想,如果你需要……”
“沒事兒。”
莫楊頓住。
小河繼續道:“我能處理的。”
莫楊淺勾嘴角,前傾的身體也收回,手拄上額頭。
“楊先生,您不必如此。”
莫楊掀眸,目光深靜。
小河道:“您不是我舅舅,不是嗎?”
“既然母親不是莫迴的女兒,很多事情就不作數了。沒有誰對不起誰,您也就不需要來償還什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都明白的。”小河道,“這一路,您幫我們良多,我記着這份恩情,日後但凡有需要的地方,您說一句就是,我絕無半點猶豫。”
小河滿眼誠懇,莫楊瞧着,漸漸明朗。
他手叩上桌面。
“你……還挺體貼。”
小河勉強笑,“我比較直。”
莫楊點頭,“所以,我既已得知小雪真實身份,便放下了和你的牽連。這餐飯,唯一的目的,就是得體地和你講清楚道明白,做個徹底的告別?”
小河點頭,又搖頭,“我絕無怨怼。”
“呵呵。”
莫楊端起酒盞,想喝,發現還沒倒酒,想拿過酒壺,又怕自己喝一口酒上頭,會對小孩進行體罰。
他把酒杯一叩桌面。
“小鬼。”
“诶?”
“知道我一天值多少錢嗎?”
“哈?”
“我,薛楊,姚北第一雄商,十八年前姚都的第一纨绔子弟。但凡我想和誰斷絕關系,從來起身就可以走,誰管衣服擺子要扇他幾巴掌?可我如今巴巴地跟你到姚都,你覺得我是閑的嗎?知道我這仨月,啊就為你,我賠了多少錢嗎?”
小河有點懵。
莫楊:“小鬼,你給我聽清楚了。你舅舅,我,我!永遠是你舅舅!”
“我從顧老那兒出來,又看了你的信,便清楚了一切。我心裏擔心啊,生怕你年紀小,受不下這變故,火急火燎地就去找你。結果你倒好,跟着人跑去了老宅……”
小河辯白,“可那時候都黃昏了,我哪知道你們聊了那麽久,還當……”
“頂嘴是吧?”
小河端坐,“您說。”
“呵。”莫楊冷笑,“跟那渾小子跑了就算了,還被人賣了,夠機靈的啊。”
“……您不也被他騙了……”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
“呵,我給人騙?我為了誰?啊?我為了誰?!我這是一門心思地擔心你啊,結果你倒好,大難逃生出來,也不說給我個交代,就又跑來姚都?姚都是什麽地方你就來,啊?啊?!”
莫楊連番地問。小河緊張得搓小手手。
“可您也看了我的信了,該知道我可能不是……”
“關我屁事。”
“诶?”
小河被莫楊這句話驚到。
莫楊也手拂過嘴,一臉懊悔,“……積了十八年的口德。”
他正色,“都是被你這小屁孩兒氣的!”
“小河,我早和你說過,我問心有愧。我欠了小雪,必須還。這和她是不是我妹妹沒有關系,只要當年的她是她,我是我,舊賬就不能兩清。而你,我也就不可能和你斷絕什麽關系。”
小河有點不懂。
“那你剛剛還……”對我那麽生疏。
莫楊也是好笑。
“我是怕啊!”見小河懵懂,莫楊真是無奈,“莫迴害了你親人,莫家算得是和你有仇,我生怕你心裏有恨,結果……”莫楊都還不解了,“你是完全不在意嗎?”
“……”
小河終于了悟,昨日姚昱為何欲言又止。
可是……
“楊先生,你信不信……我壓根兒就沒想起這茬兒?”
她道:“我這趟見了他們,真的覺得……都是些是奇人。凡俗恩怨,乃至生死憂懼,都好像沾染不了他們。姚帝一黨的确做了不好的事,可我卻也不見他們有所怨怼,甚至于,好像他們也都忘記了這事。更奇怪的是……”小河想起隋玉的留字,“我甚至感覺他們是知情的,乃至于是理解的。理解害死自己的人……這好奇怪對不對?”
小河笑着搖頭。
“他們都不恨。我?又要從何恨起呢?”
“舅舅。”
小河已向莫楊挪近一個座位,乖乖巧巧地喚他。
莫楊收了擔憂,憐惜卻不能減。
“陸爾的事……”
“我自有打算。”
“我知道,季少告訴我了,你想取裘真性命。”
小河沒否認。
“我一定要去做的。”
莫楊輕道:“瞧你這臉色,我是說要阻止你嗎?璧山那日,我不就說明白了?不論你想做什麽,放心去做,有我給你托着。”
小河愣,“那您是……”
莫楊在桌下,拉響招仆的鈴線,樓下一串鈴聲響起,有人着急忙慌地跑上樓。
只是那腳步卻停在了門口。
小河聽到擤鼻涕的聲音。
“行了,”莫楊道,“反正你一會兒又得哭,這就進來吧,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