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7 光縷
一條光縷,細比發絲,卻長逾城樓。它盤繞如流雲,從月空降落,速度輕緩。可鬼宅裏每一個人,都為它緊閉了聲氣。
陸爾握緊小河的手,說了聲,“站穩。”
淮徉湊到姚昱身邊,“世子,門打開那一刻,請立即讓府軍護送您離開,剩下的,交給我們就好。”
姚昱點點頭,一勾手,十個府軍立即圍攏他。天翎離他最近。姚昱看一眼一昧望着光縷的紅臉僧人,随後朝天翎瞥去。天翎不語,收下了指令。
光縷到了校場上方,月白色的淡潤熒光,看得更清晰了。它似要落地。人接連退開,生怕被這詭異的玩意兒,碰觸到哪怕一點。
可光縷沒再下落,它停在了校場上,約及人腰高的位置,然後,靜止不動了。它仿似已經觸地,長長的身體曲繞卻平鋪,像攤在了莫須有的玻璃上。
随後。
“化了!”有人驚叫。
光縷溶化了。
細線裏,淌出亮白的光,往四周散去。每一彎細線都湧出亮光,很快,光縷便化作了亮白的小潭。只是所有變化,仍被限制在人腰高的那一小層平面裏。
陸爾帶着小河退步。顧老卻往前走。他的告別已經完成,沒再向他們說什麽。小河伸手一抓,錯過了顧老的紅綠衣袖。
光潭還在向校場四角擴散。速度,好像也在變快。由最初微弱的淌動,變成了流水般的前進。
“別碰到這東西!”淮徉大喊。
府軍和僧人聞聲,都接連四下奔逃。
姚昱天翎等十數人,緊跟着淮徉和那紅臉僧人。
姚昱聲含指責,“住持,你說的那些裏,好像沒有這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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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臉僧人答道:“世子,進了惘莊,一切就都是未知。我說的那些,本也只是揣測。”
姚昱:“揣測就敢進惘莊,住持真夠膽大。”
“世子明知如此,不也來了嗎?”
姚昱笑,“你我各有所求,就是不知,誰能如願以償了。”
“拭目以待。”
“啊啊啊啊!”
有數人在尖叫,卻不為自己。
校場中,一個府軍逃跑不及,被光流追上了。光亮碰觸到他的那一刻,他就不能動了。事實上,他整個人,都陷入了絕對的靜止。
可不僅是靜止。
他還……開始褪色了。
黃皮膚,黑頭發,銀盔甲,都開始融化。皮膚變成淌動的黃,混雜着淡淡的紅,像一灘顏料,順人形滑下,流到光亮的平面,彙入亮白,攪和湧動。随後,發的黑,盔甲的銀白,也都變做了光池裏的色團,在光面裏随光流淌動。
那府軍的位置,只剩下一條條黑線。這些黑線,描繪着他的形狀。眼耳口鼻身,都還在,可也只是一個由黑線構畫搭就的人,再無顏色,再無生命了。
所有驚聲尖叫的人,跑得更兇了。
可他們能往哪兒跑?
校場左右較窄,光池開始觸壁。牆壁被觸碰時,濃厚的玉白色團,融化,流下,為光池添彩。牆後矮竹,化作微黃綠的色流,入了亮白。而惘莊裏,殘剩的牆與竹,只有黑線勾畫其邊緣,徒留得一個無色框架。
“師、師父……”
淮徉在校場長邊的盡頭,聲音很抖,卻又強作鎮定。
光池吸納鬼宅萬般顏色,變得五色斑斓,美麗又危險,已經離他們很近了。
可師父卻不動了。
紅臉僧問:“莫小河呢?”
淮徉仿似感應,往校場東角望去。那兒還沒被光池侵染,卻沒人了。
“不見了?!”
淮徉覺出不對,又明白師父用意,心中升起股希望。
這些人和關良是一夥的,沒準兒知道逃脫的辦法!
他們去哪兒了?!
“躺下。”
是姚昱的聲音。
淮徉往後一看。跟在他們身邊的世子,已然倒地,平躺。銀衫緊貼玉白石地。天翎等府軍,二話不說跟着做。
“愣什麽?沒看見嗎?”姚昱手臂橫向一指,又道,“勞煩動作快點兒。沒了你,我待會兒可不好辦事。”
紅臉僧和淮徉随他所指看去。
東角角落裏,莫小姐,還有那個男孩兒,正手牽着手,躺倒在地。看起來稍有些緊張,但是,又很安定。
光面還在擴大。
是的,光面。
原本像水潭的光池,已經無限往外延展,覆蓋了整個鬼宅。它吸納了鬼宅所有的顏色,流光又溢彩。徒留下光面之外,由黑線繪制的空蕩形态,仿似留給世界一幅規整的素描。
小河躺在地面,看着頭頂流動的色彩。這光面橫看有光,豎看卻是透明的。透明中,五彩游蕩。透明背後,還能看見對側高遠的夜空。
忽然,地動了一下。
陸爾:“來了。”
小河一個緊張吞咽,随陸爾轉身,趴向地面。陸爾護緊了她的背。
哐。
地底仿似有巨獸沉吟。
兩人之間的玉白石面,忽而升起一條細細沙柱,仿似石板化粉,向光面直上而去。随即,流沙化玉色,淌在光面。
一道,一道,又一道沙柱,在校場地面升起,皆向上而去。不僅校場,整個鬼宅的地面,都在一柱柱,飛往光面。
小河腦後受力。
是她的頭發。
她剛及肩的頭發,不知怎麽的,開始飄飛往上。只是它們太短,夠不着光面。小河正松了口氣,就看到陸爾紮起的發尾,高飛而去,眼看,就要觸抵光面。
欻!
小河拔出腿側匕刃,劃斷他發尾。黑發上飛,淌入光面,化作墨流。
小河揚眉一笑,讨賞的意味頗重。
陸爾也笑,“漂亮。”
言落,兩人頃刻間,都感受到一股詭異吸力,在把他們帶往光面。那感覺古怪,明明是上飛,卻又像被重力拉得下墜。
兩人對視一眼。
陸爾伸出手,比了個三。
準備好了嗎?
嗯。
手指一晃。
二。
一。
走!
砰。
兩人下潛。
突破一道軟綿的玉白沙粉層,兩人進入泥土。黑暗的地底,本該堅實的土壤,卻似湖水散弱。陸爾以內力屏息,阻擋沙石入七竅,同時一手撥土,向上游。沒錯,就感受到的拖拽力量而言,他們的确是在逆流而上。
而他另一手,牽着小河。
小河可就沒那麽輕松了。
她嘴眼緊閉,空出的手,捏緊了鼻孔。她腿拼命撲騰,死力跟着陸爾。還好她有先見之明,提前用衣角布料塞嚴實了耳朵,此刻,也怕不着沙土入耳了。
只是,布料太善傳導聲音。她逃生間慨嘆,整片大地都在流動的聲音,可真響啊。
走了會兒神,她突然就感到,臉上有什麽東西,在動來動去。
不僅如此,脖頸,衣袖,甚至順着脖頸去到的衣襟裏、皮膚上,都有同樣的蠕動感。
不似沙石的簌簌摩擦。這讓小河不解。
她借肘揉了揉身體,揉揉那蠕動。
這一動,她徹底吓壞了。
蚯蚯蚯蚯蚯、蚯蚓?!!
她登時反手去撥。
可地底蚯蚓何其多,她這一撥,不光撥到了成串的軟體蚯蚓,還撥到了各類節肢動物。它們有好多的手腳,簌簌滑經她往下。
小河感覺進了爬蟲箱。
這不是她的世界。小河欲哭無淚,感覺要窒息了。
诶?
不對。
她沒有窒息。
小河終于發現,她松開了鼻孔,卻沒有吸進沙石。
她伸手去鼻前探探,立刻明了。
沙石都在往下湧。
比起光面的吸力,她這一點小小呼吸的力量,根本不算什麽。
小河大着膽子,試試說話,可惜沙石過嘴,會阻擋舌頭活動。小河只得放棄。她随牽力竄游,湊到陸爾身邊好一陣比劃,終于讓他明白了她的發現。
少了這層擔憂,陸爾游得更快了。
而沙石往下,他們往上,游到頂,其實沒用多久。
破出土那刻,小河感覺自己像顆冒芽的種子。
可下一瞬卻是震驚。
這是……雲海?!
皓月當頂,他們踩在雲海上。層層疊疊的密雲,被月光覆蓋,像夜曲一樣靜谧溫柔。
可惜,雲海在崩塌。
雲層中,一個個的漩渦,在拖拽着一朵朵雲往下隕落。
他們也随之而落。
陸爾提抱小河,盡量踩在雲層之上。稍有下墜,他就借雲起身,總之不能陷落雲底。
真叫個漫步雲端。
于是小河能看見,天也在塌陷。
天頂一挂勾月,那皎潔的光,就像融化了一般,一滴一滴,淌落下來光。光越淌越快,很快,月亮就融化了,摔在雲上,又流入雲縫,消失不見。
小河正為這奇景失語,就聽到陸爾一句:“到了!”
轟!
一陣沉悶,若乎悄寂的聲響,升起一瞬,就迅速消弭。
世界沉寂。
陸爾帶着小河,緩緩下落,踩在了實處。
小河低頭。
那是光面。
光面現在仍舊五彩斑斓,卻有兩種顏色最為繁多。一是土地的褐,一是夜空的藍。那藍裏,又有交雜的月色。
小河顫着喉音,“這、這怎麽的?地下怎麽是天上?”
陸爾:“你沒聽關良說嗎?”
“……當時主要顧着賭氣了……”
陸爾放開小河,“惘莊幻境破碎,就是一個世界的破碎。因此,世界會回歸本初。而本初中沒有差別。因為不分上下,所以下接連上,不分天地,所以地接連天。”
陸爾講解時,光面上原本殘存的,由黑線構築的人與宅院,也開始跌落光面。奇怪的是,原本具形的人與物,跌往光面,落進畫彩時,卻變成了一根根直線,一個個點,再不構成任何形态。
陸爾指着點與線,重複關良的話。
“世界的本初無形,所以惘莊再無形。”
接着,光面所有的顏色,開始交融混雜,糾纏裹繞,直到一切顏色消失,只餘下濃厚的混沌。混沌向四野彌漫,他們所在的這片地界,瞬息間,天地上下左右,都只剩混沌了。
“本初無色,所以惘莊再無顏色。”陸爾嘆,“無有區分,這……就是世界的本初嗎?”
拍手聲起。
小河陸爾回看。
只見不遠處,姚昱、天翎、淮徉、紅臉僧人,還有四個府軍,走了過來。
姚昱收手。
“精彩。”
陸爾又別了小河去身後。
他道:“惘莊已毀,秘寶不可能再找到了。”
淮徉跟着紅臉僧人,蹲在地上,在混沌裏摸來摸去。
姚昱止住四個府軍,獨自上前。
“于你們而言是沒有,于我們而言不行。”他道,“我不能無功而返。”
陸爾瞧看忙碌的二人,心中很有些不妙。
姚昱看一眼小河,“生氣了?”
小河搖了搖頭,“關良受了天罰,本也只有殘力在撐着惘莊幻境,消隕是早晚的。”
這是關良交代後事時,告訴他們的。
姚昱:“不怪我?”
“……只是立場不同。”小河道,“但我也不打算原諒你。”
姚昱一笑,“不怪就行。立場……不總會敵對的。”
姚昱轉望陸爾。
“知道出去的路不?”
陸爾卻問:“你們要做什麽?”
他指的是淮徉和紅臉僧。
“與你們無關了。你只說知不知道路就行。”
陸爾靜看他,忽然一笑。
“你有求于我。”
姚昱也笑了。
“慚愧。”他道,“但姚宮裏都是一群瘋子,我不回去,上姚的正義誰來匡扶?”
小河陸爾都暗翻了個白眼。
陸爾攏過小河,“先保她。”
姚昱也點頭,“女士優先。”
混沌裏,忽然照進一束光。
他們身後,百米外的盡頭,忽然有一條寬闊無比的細縫,仿若天地睜眼般,打了開。
縫開得很慢。
陸爾:“等它開夠就能走。開合的時間很短。等它再閉上,我們就出不去了。”
“嗯。”姚昱回身,“這邊也快了。”
“找到了。”
紅臉僧人,在混沌地面一摸,摸準一個位置。
他探指,在混沌上一拈,一條黑蟲一樣的線,被他從混沌中拈了起來。
“淮徉。”
淮徉過來,拈住黑線的另一端。兩個僧人,一人一頭,把一條黑線,從地面拉出,足比得七八人長。
“起身。”
紅臉僧話落,線這頭的他,線那頭的淮徉,就都站了起來。他們把線拉高,衆人睜大了眼目。那線下,竟然是一堆字跡,憑空吊在線下。
兩個僧人一抛一落,那條黑線,仿佛憑空張開兩翼透明翅膀的蝴蝶,翅上寫滿了的字,黑線是身體。蝴蝶落地,線為中軸,字在兩側。
是當初一衆僧人畫在校場的陣法。
小河難以置信,“世界不是崩塌消散,重回混沌了?這、這怎麽還能……?”
那紅臉僧人笑了。
“莫小姐,但凡曾存在過的,就不會真的消散。”
小河稍頓,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啊。
“師父。”淮徉有些忐忑,“術士不夠,只怕……不是很穩妥?”
紅臉僧只道:
“來吧,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