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066 來去
“不行。”
小河說什麽也不行。
關良也不多勸她,又問另倆人,“如何?”
哪知陸爾和顧老也不回答。
他嘆:“凡人。”
小河道:“我剛剛見着你,連話都沒能多說幾句,我還沒給你講你的女兒,我的母親的事,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呢,你就說要用你死,換我生,我怎麽同意?”
小河:“我就你這一個親人!”
關良搔了搔頭,他幹枯的發絲,尾端也變成霧樣了。
“這些都是小事,”他搜腸刮肚道,“你們凡俗人,總愛計較些血脈前塵,可那不過是些因緣際會,就跟天上的流雲,日夜的晴雨一樣,來時來,去時去。”
他道:“你何苦在意?”
小河張開嘴,圓得跟能塞個小雞蛋似的。她往地上一砸,背轉身坐着,不理關良了。
是真被氣着了。
關良咂咂嘴,只得去問另兩人。
“怎麽說?速度。人都要到了。”
府軍兩方夾來,要包圍這小牆角。淮徉和那紅撲撲臉的僧人,正帶着一衆術士,在校場地面寫畫什麽,瞅得關良直皺眉。
顧老:“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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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良扶額,“你又搞什麽?”
顧老整整衣擺,随意道:“我半生都在追逐你們的幻影,如今好不容易追着了,我為什麽要走?”
關良好笑,“知道是幻影你還追?”
“我樂意。”
關良揮着手,那小霧手也攪出了幻影。他眼神撅住陸爾。
“這倆腦子都不好使,你最好是清醒的。”他道,“你們想出去,沒有第二條路。待我走了,破口也會盡數消失,到時候你們就真是困在這兒了。”
他說:“他們靠不住,你總該撐起這些事兒。怎麽樣?你說一聲好,我就把事情交代給你。”
陸爾:“……當真沒有其他法子了嗎?”
關良抱臂,不說話,只等他。
陸爾兩手攥緊了松,松了又攥。而後他兩拳往腿上一拄。
“我只說一事。”
關良揚颌,示意“你講”。
“客君曾致信家父,就是蜀西大祭司,說若能得見您,請代為轉達一句話。”陸爾道,“‘我心願已了,即日啓程,遙敬君酒一杯。見或不能見,勿念。’”
陸爾道:“似乎,這是他和您的約定。”
關良初時無聲,而後,忽地捂臉。
他破出一笑。
“糟。”
他說:“什麽約定來着?……我給忘了。”
可他又別開手,“算了。将死時聽到好友心願達成,這是好事!管他什麽約定呢!”
他招喚陸爾,“來來!聽我交代!”
姚昱剛到府軍包圍圈外,就聽得那個霧狀鬼怪在吼。
“放了我小孫女兒他們,我自願受死!”
姚昱勾勾手,關良就自行一人往前,走入府軍包圍圈。
身後,小河被陸爾锢着,捂緊了嘴。顧老靜靜站在一邊。
關良抱拳,晃了晃的。
“就此一別啊各位!不要為我哭泣!”
小河真要哭了,掙紮得陸爾都快拽不住了。
關良食指轉了一圈,忽地一道繩索出現,綁緊了小河。更有一團布,頂出小河的嘴,把陸爾的手都抵了開。
“乖孫別添亂,啊?”
關良直面姚昱,“來吧。”
姚昱卻還不動。
關良:“怎麽的?還要起個範兒?”
“小河。”姚昱忽然喚。
“事後再說,你會當我是狡辯,所以我先說抱歉。”他道,“殺他,或傷你,我都是身不由己。”
小河瞪他,眼神不善。
姚昱輕嘆一聲。
關良倒逗了,“嚯喲,還有這層關系?現在年輕人的男女關系很複雜啊!”
姚昱看向他,“關先生。”
語氣溫和又恭謹,連關良都奇了,不禁收聲,聽他要說什麽。
一衆僧人還在遠處,勾畫地面。
姚昱于是道:“我不想殺你。”
他道:“事實上,我也不想要秘寶。但我不能不要。若今日,我不能得到秘寶,璧山數萬人的魂,便不能得到安寧。”
姚昱問陸爾:“你回了月落宮,該是也知道了,那萬屍祭陣的用途了吧?”
陸爾先是疑心,“你怎曉得我的去處?”
“三國高層的彎彎拐拐啰。”姚昱不甚在意,又問,“是知道了不?”
陸爾點頭。
關良:“诶诶!我的主場啊!打什麽啞謎?”
“天問。”“是天問陣法。”
兩個聲音,一個答案,關良捧住臉。
“又是天問?”
小河踢陸爾一腳。
嘛玩意兒?
“蜀西秘術法陣。”陸爾解釋,“以萬人性命,練于一人身,叫他能得神力庇佑,随心出入惘莊。”
“不錯。”關良滄桑臉,“當年客君就是這麽潇灑來去間,驚呆了我。我守關千萬年,那可是我第一次吃驚。令人回味無窮。”
關良聞得小河疑聲,恨鐵不成鋼。
“客君是借天問承了神力的人!你個豬!”
陸爾拍拍小河,“事實上,他也是唯一承了神力的人。天問成陣要數萬人性命,這本就難。偏偏它對承神力者的要求更高,千百年也出不了一個,所以……”
陸爾看姚昱,“那屍洞只是東施效颦,未必能成真。”
“與我無關,”姚昱回道,“我只知道他們想試,不管能不能成。而我,不能看着數萬上姚百姓的魂,被高位者拿去當兒戲。”
姚昱忽而抛袖,向關良做了個揖。
“既都是求寶,懇請前輩,看在數萬人性命上,縱不能予我秘寶,也可給我指條明路。”
關良坦然,“我給了嘛,殺了我啊!”
“先生說笑。客君為秘寶入惘莊,他既離開,必定是已經找到秘寶,可前輩您也還安在呢。”
關良眼皮子飄飛,“那就是了嘛!秘寶被他拿走了啊!”
姚昱嘆,“客君若得寶,月落宮就不會亡。秘寶若現世,也不會沒有風聲。”姚昱還道,“先生可還有別的說辭?一并說全了吧。”
“……”關良朝向小河,“你學着點兒!”
姚昱笑了。
只聽他又道:“關先生,您可是想自毀,讓惘莊崩塌,葬我等于幻境。”
我方四人僵滞,關良拼命眨眼。
“你你你,你聽誰說的!”
姚昱往後頭一指,指向那堆布陣的僧人,“我們這兒有個人,是月落宮舊人,致力于秘境研究有些時日了。”
關良咬牙,“……知識的力量真可怕!”
姚昱:“我勸先生三思,他該是有些準備。”見關良遲疑,姚昱又道,“只要您告知詳情,我定能保你們無恙。還望先生看在身後三人,還有姚都萬人的份上,多做考量。”
姚昱靜待,抱着那麽點兒期望。
可等到僧人們的陣都布好了,他只聽到關良說出兩個字。
“凡人。”
姚昱蹙眉,關良卻又飒飒道:
“萬人性命就讓你緊張了?可你不想想,除了你,誰在意?”關良指指天,“它在意嗎?天道殺一萬人,如叫一葉草枯折,一枝花萎謝。有何差別?你們人貪生怕死,見着葉落花殘,都要萬般慨嘆,實不過思及自身,害怕此身消亡罷了。哪是真對這萬象有情?”
“人生死,事榮枯,順其而來,順其而去。我身為守關人,便只顧守關。旁餘一切,于我何幹?”
關良活動手臂,“來吧,有什麽把式,都使出來!”
他回身對三人道:“凡人,別為我傷心。你們也終有這一天。”
姚昱揉了揉額頭。
“我就說,解釋是無用的。該理解的人早已理解,不理解的人,怎麽說都是誤解。”
“小河。”
姚昱揚聲,小河看過來。
姚昱口唇翕動,是四個字。
“我盡力了。”
四字落,遠際鈴聲響起。僧人們在廣場中心,劃出一條直線。直線左右畫滿稀奇古怪的字。僧人們就在字邊吟唱。
姚昱揚手,下了條指令。
“他不死,箭不停。”
鬼宅裏,校場中心,嘯吟的箭镞急飛。關良不退,任由一根根箭,插入自己身體,引得他周身,不斷升騰起瑩白的光霧。箭根根紮入,稍待,又根根墜地。缭繞的光霧越來越濃,又散開在夜裏。
關良面容平常,中指拇指捏着,瞄準一衆府軍。他打一個響指,一圈府軍,毫無反應。他皺皺眉,再來。還是不行,再來!咚!一個府軍跪地。關良正高興,就有一個僧人來到府軍身後,一串鈴音猛搖,府軍便又緩和氣息,站了起來。僧人再給府軍背上拍上張符,府軍全然不受響指影響了。
關良也不氣餒,更像是有了閑情。一邊挨着箭,一邊打響指,管它能中不能中,反正不亦樂乎。
只是,他越來越黯淡了。
這廂小河閉緊眼,眼淚往外滲。陸爾攬住她,依着關良的囑托,盯緊關良的位置。
顧老卻也看着關良。
陸爾:“……您要是難受,交給我就行。”
顧老擺手,“我不難受。”
他道:“這人行事說話,和當年沒半分差別。我一時惱他,現下卻很開心。”
看着朋友被圍剿,開心……?
顧老看出他意思,背了手,帶着絲笑。
“他該,誰讓他把我忘了。”瞧得陸爾抿嘴,顧老又道,“這人啊,一生都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活得潇潇灑灑,走得坦坦蕩蕩。現在決戰到死,也是要捍衛自己的職責。我想象不出更好的人生了。”
顧老忽而提聲。
“小孩,我這把年紀了,活日子都要按月為單位算。不怕得一點生死,只怕得殘願未了。我費了半生找他們,終于是找着一個。外面的世界我不留戀,就在這兒,就很好。”
包圍圈中的關良,光霧已不能籠成個人。越縮越小,終于,消失了。
徒留悵然。
而鬼宅,忽然開始動蕩。仿似承載小世界的巨獸,忽然蘇醒,要來責難他們了。
顧老看着天空。
關良原本所在處,正上方的夜空,如凝墨的黑裏,忽然降來一縷長長的的細線,線瑩白,似若月光,飄飄柔柔地,要來臨世間。
紅撲臉的僧人,眼裏有耀動的光。
淮徉輕問:“……師父?”
僧人點頭,“來了,準備好。”
淮陽看向姚昱,“世子他……”
僧人只凝視那長比高樓的亮線。
“生死有命。”
“……是。”
顧老拍了拍陸爾,向他,也向他身側,已被解開禁止,若乎癱軟的小河道:
“走吧,年輕人。給我們這些老年人,留點回憶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