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052 幻影
“這紫山雞在這做什麽?”
馬車裏,紅綠的顧老指着對座的季少,很是不悅。
“季少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和我們一道去永翠山。”小河笑着解釋。
顧老鼻嘴眼擠到一處,“阿良、客君呢?”
小河心頭一亮,“他們啊……有事耽擱了,說晚點來回合。”
“什麽事?”
“……你說,是什麽事?”
顧老哼一聲,“左右不過的游方的事!”
小河笑,“正是如此!”
顧老揮簾看外面的景,季少湊近小河身旁。
他低聲,“……你說你這是幹嘛?他瘋陪他瘋?”
小河搖頭,指尖點點,點着腕上玉镯。
季少無語,“那是他認錯了,他一糊塗什麽都沒譜!”
小河揉搓着玉镯,“可他能說出這叫憐辛镯,還叫我小玉……這裏面肯定有事。”
季少凝視着她,一只手正要去拍她肩,“你想太……”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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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玉牌劈到季少手上。
“山雞!你放開我們小玉!”
季少眼中焰燃,“你這騷包菠菜有種再罵我一句?!”
車內火燒,小河趕緊動作。
“顧少!”小河拔下手上玉镯,摁到顧老手心,“你看看,我這镯子怎麽樣?”
顧老怔愣。
小河:“你看看……想到了什麽?”
顧老撫觸玉镯,好一會兒,笑了。
“倒是第一次見你戴首飾。”
小河一愣,“你,你沒見過這玉镯?”
顧老揚眉,滿眼奇怪。
“我如何見過?”
“……”小河沉默,然後迅速劈手,要搶回玉镯。
“不給!”顧老蜷身,簡直要鑽進車壁,“你放我手裏就是送給我的!不給!你要是想要,我千千萬萬的镯子都送你!”
小河真是怄。
偏季少抱臂,靠着車身。
“早告訴你了,你不肯信。行了行了,就當帶你永翠山一日游了,消消氣,消消氣啊!”
此後,小河是再不肯和顧老多說一句,顧老喚她小玉,她也不再附和。
哪知顧老更狠。
他不時昏昏沉沉,有時一醒來,盯着小河,愣上幾秒,會問,“小生渚州顧遠堂,敢問姐姐芳名。”
有時,他醒來神容沉靜,對上季少,會忽然嚴肅,“少年與我家小兒,倒頗有幾分相似。”那眼神,似還藏着謹慎提防。
季少也點頭,“是,必然是相似的。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是他爺爺。乖堂堂,還不跪下叫爸爸?”
“……”小河只恨不能跳車。
午時前,車上了永翠山。
行到中途,車前老廖,撈開了車簾。
“到停車的地方了。”
季少先一步下去,回手接下小河,解釋道:“雲頂險峻,餘下的路,只能用腳走。”
小河:“雲頂?”
季少下巴努努,努向那把被老廖接下車的菠菜。
“他不是要去看雲海嗎?七老八十的人了,成天還滿腦子爛漫幻想。”季少引路,“老廖!行不行?不行我們換着背?”
老廖笑,“不用的四少,這半年老爺總愛來雲頂,他自己啊,是能上的!”
季少:“喲!老當益壯啊。”他找小河,“走吧,黃昏前到,該是能看見的。路難走,來,給我手,讓我牽着你……诶诶诶!等着我!等着我啊!”
雲頂難走,但總是能到的。
他們上到頂時,陽光正好,風也柔暖。
雲頂,是永翠山被自然鬼斧削去帽頂後,留得的一方天然山臺。山臺廣闊,四野縱覽。連綿雪山如脊,被陽光潑灑金輝,交錯橫卧,靜谧恒久。
小河輕嘆,“我做游方時,就總想來看看這大陸第一山脈。”她笑,“竟然這麽莫名其妙地就實現了。”
“嗯……”季少也嚴肅,然後揚聲,“就那樣吧。雪山嘛,看多了都一個樣!”
小河甩他一眼。
季少笑,“體諒一下,我從小應酬,遇上誰都得帶來這兒游覽一次,再美也沒新鮮感了吧?”
小河點頭,“那泥奏凱。”
季少樂,他正點惦記着山臺那邊,有個藍衣美人,攜着水靈靈的侍女在看景,便屁颠颠跑過去了。
小河落得清淨,正想好好看景,身旁,又種下棵菠菜。
……菠菜你別說話啊。
菠菜沒說話。
顧老靜靜坐着,小河也靜靜坐着。
一老一少,望着雪山,一直到太陽照得他們的影子,換了個傾斜的方向,顧老才輕輕道。
“我想和你說些什麽,但又覺得,這麽靜靜坐着就很好。”他問,“小玉,你們還會回來嗎?”
小河:“不會。”
“……哦。”顧老抱了膝。
他笑,“客君說,他這一去,要走遍大陸的南北上下,把大陸的每一寸土地,都記錄下來,留給後人一本傳世的游方巨典。我告訴他,那他不若把四大極境也走了,那才真叫是流芳千古。結果你猜他怎麽回的?早晚的事兒!你聽聽,聽聽這口氣……讨厭死個人。”顧老默了默,“可我偏偏信他。”
“有時候,我覺得你們真是三個仙兒。”顧老被自己逗笑,“是真的仙。我撞了大運,或是倒了大黴,迷迷糊糊和你們相識,聽了你們的仙言仙語,或是瘋人瘋話,聽得昏頭昏腦,又偏偏覺得,此中有真義。”
“可我堪不透。”顧老道,“存了念,明知山外有山,卻永遠到不了山那頭。憑白攪得自己半生不寧,又偏偏甘之如饴。”
“但你們要走了。”顧老又問,“小玉,你們還會回來嗎?”
小河:“……我不知道。”
“嗯。”陸老道,“走了也好。這話不好聽是嗎?但我知道,小玉你能理解的。你總是能理解的。我到底是顧家長子,再瘋,也不能真瘋。”
顧老躺下,甩了半腿垂在臺邊,“但我也不知道了小玉。等你們走了,沒影了,人生那麽長,我會不會後悔?會不會用餘下半生,去追逐你們的幻影?世事咂摸着,總是無趣,發發瘋……真的不可以嗎?”
小河乘納暖陽,望着遠際碎光的長河。時間仿若靜止,她覺得安寧。但又好像總有哪兒不對勁。低頭一看,顧老一直在看她。
顧老別開頭。
“沒事兒,我是想多叮囑你幾句。但又覺得,阿良總會顧好你的。”
“走好,小玉。”他說,“如果你會想起,就偶爾想起我。如果你忘了,就算了。”
因着季少的原因,他們漸黃昏時才下山。一行人坐進馬車。顧老乏了,憩得沉。季少揮灑着一抹小香帕,鼻尖追來追去地捕那香氣。
光暗了,車裏點燈。
小河抱臂,晃腦,心裏頭啧啧啧!季少敏銳,抛給她一個流光的媚眼兒。
小河一抖,抱拳,“失敬!”
季少笑笑,展開香帕,覆到面上,深嗅,而後掀起帕角,又掀起簾角,手一揚,巾帕飛去了車後。
小河:“你……”
季少靠壁休息,不當回事兒。
小河一嘆,“……那你何必收。”
“不收?”季少笑,“豈不傷了美人心?”
小河搖頭,“惦記着不該惦記的人,才會傷心吧?”
“惦記着不該惦記的人,叫傻。若她那麽傻,我倒是為她傷心。”
“……”
“別這麽看我呀,”季少湊過來,“好,好,不鬧你了。那位呀,是呂家二小姐,已是許了婚配的。你不問問她,為何遞旁家公子哥香帕,倒先怪責起我來了。”
小河微頓,“當真?”
季少嗯哼,“初時不知,套上三兩句,猜出來就不難了。”
“那你是知道人有婚配,還……”
季少又展開折扇,桃花眼彎彎,“別是一番滋味嘛。”
“……”
“瞧瞧你,”季少燈光裏凝視她,“人不也樂意着嗎?倒你還認真了。”他道,“放心,呂家與我顧家不般配。我呀,不會真招惹她。”
“不般配?”
“對。”
小河稍想,笑,“總見你四處撩撥,如今才曉得,心裏的秤是量着的。”
季少只道:“小河,我是個商人。”
“情也能上秤?”
“不能嗎?”
小河笑着點頭,“我明白了。”
“你沒明白。你是當我在說,我不顧情意。可我只是在說,為了把秤擺平,情意可以當砝碼,只是要換大換小地裝。”
“這如何說?”
“好比我的姻緣秤,一頭擱穩了我的貪欲,一頭掂上女家的家財,還有我的情意。家財多一點,情意可以少一點。情意重了,家財輕一點也行。”
小河笑,“我怎麽看着,季少這情意的砝碼,多是多,卻沒個重的?”
“胡鬧,”季少合扇,扇柄輕點小河額頭,“你不是我,怎知我的砝碼,沒有為一個人重過?”
季少垂眸,又握起小河的手,不清不淺地捏。
小河抽出手,淡道:“別演。”
季少握回她的手,迎到唇邊,小河扯了出來,一個輕吻滑脫。
他道:“我沒演。”
小河搖頭,“我懂你的意思。但你算錯了。把我放上秤,或許有了莫楊,卻失了上姚。這不是樁好買賣。”
季少一默,直身,靠上壁。
“沒情趣。”
小河笑,“怪我啰?”
“但你說得也不對。未必是失了上姚。姚帝總歸要走的,未來在世子手裏。他既幫着你逃走,你說,我該不該選你?”
小河想想姚昱,“我覺得……不好說。”
擡眼,季少還側着頭看她。他指尖放椅座,又去勾弄小河的手指。
“不考慮考慮我?”
小河揚眉,你說呢?
季少道:“你們家那個,這一趟其實危險得緊。生死不能蔔的,你就讓我先排個號……”
小河抄起果盤就要揍他。
“诶诶!”季少揚臂擋,“還不許人說實話了嘿!”
“季少,莫小姐。”廖老從外攬開車簾,“外面在放天燈,你們可要看看?”
小河:“天燈?”
“天燈會,女孩子家祈願的燈會,”季少應承,“我還說呢,怎麽有女眷獨上雲頂,原來是趕上永翠山的乞巧節了。”他下車,朝小河伸手,“走吧,這位姑娘家,趕早不如趕巧。”
小河到挺願意湊熱鬧,“那顧老……”
顧老還在車裏睡着。
“別!您行行好!”季少說什麽也不準,“萬一他又自以為風流,惹上哪家姑娘,那可就真是把顧家的臉丢盡了!”
小河設想一下,也覺得很是不妥,“那走吧。”
季少安排,“老廖,看着他啊。”又強調,“看緊啊!”
“會的,會的。”老廖笑着應承。
暗地裏給季少個眼神兒。
您加把勁兒!
季少抖眉。
會的!
燈會在永翠山半腰舉行,設在寧遠湖邊。湖廣靜,現在飄着零落紙燈。湖上天空,數不清的天燈,緩緩升入墨空,點亮一顆顆願星。
季少買了一盞飄燈,牽過來給小河。
“許個願?”
“許什麽?”
“你問我?”季少好笑,“女孩子家家的願望?如意郎君?”
“那個我已經有了。”
“……世事難料,不妨再求個桃花朵朵開?”
小河點頭,“夠靈。”她下巴朝後努,“你才一說,花兒就開了。”
季少回頭,眼見湖邊,有個藍衣美人,穿過燈的幻影,直直向他走來。
二人便等她走近。
美人站定跟前,小河嘆,季少撩花的水準,是頂頂好的。
呂小姐,原是這麽個似青松傲雪的美人。
她看了一眼小河牽的燈。
“勸惜燈?”
勸惜?
“勸君惜取眼前人。”季少望小河,“明白了?”
季少不看呂小姐,呂小姐卻只盯着他。小河想,你這是把禍水往我身上引啊。
可以啊,那誰都別想好過。
小河垂眸,稍一刻,再擡起眼,眼中竟是蓄滿了淚。
季少疑惑,“你……”
“公子何須如此!”小河盈盈帶淚,“你放才說的,今日遇見的夢中之人,就是,就是這個姐姐?”小河看呂小姐,呂小姐也聽愣了。
“長得……是還可以。不過公子何須送我勸惜燈,這般折煞人!你說一句無心,我不就都懂了!”小河牽回燈,到季少身前,又側到呂小姐手中,“無心就無心了!公子與姐姐如此郎才女貌。你,你既對她有心,我祝福你們就是了!”
小河捂臉,撞開季少跑了。
稍遠,聽得呂小姐問。
“夢中人?”
“啊,”季少稍愣,随後,便柔和了聲調,“你當我是誰的巾帕,都會收的麽……”
小河坐上草坡,遙望湖水和燈群。岸邊上,季少和呂小姐是兩個小人影,季小人不知說了什麽,引得呂小姐小拳拳捶他胸口。
“這倆人,真是一個無心,一個有婚約?”小河咬着草根,真覺自己是個草根,搞不懂海東有閑階級的情愛套路。
“小姐,許願嗎?”
小河擡頭,是一個穿白衣的,看起來很溫柔的姨母,牽着挂孔明燈,要給她。
小河搖頭,“我沒有錢。多謝姨母了。”
準确說,她是沒有海東錢。
上姚海東不通貨幣。
事實上,若非海東早年隸屬上姚,後來零碎小城聯合成了海東大國,因而兩國語言能互通,否則小河甚至連想跟海東人交流,都是impossible的呀!
“這個不要錢,”姨母笑,“這是我們仁愛道會免費發放的。你要是介意,以後來道院裏聽一場布道就好。”姨母指指山坡下,“道院就在湖邊。”
“收着吧,”姨母把燈給她,“你一個人在這兒,就一定有惦念的人在別處。想着他們許個願吧。”
小河沒再拒絕。
姨母走了開。一盞盞願燈,還在升空。最高的夜穹裏,卻沒有燈的身影。那我的心願,又要從哪裏去,才能讓你們聽到呢?
小河摩挲着孔明燈的紙身體。
“你這麽薄,看起來一點都不可靠。”她拍拍燈,“不過勉強信你一次吧。雖然我自己,都覺得不可能。”
小河緩緩擡升它。
“我希望,在世的家人都安好,等我們再相見。”她松開燈,讓它緩升,“我希望,不見了的家人,能再相見。不管在何年,不管在何處。”
燈晃晃悠悠,顫顫抖抖,勉強上浮。
果然不可靠。
或是願太重。
小河笑嘆,搖頭,轉身,正想回馬車那兒,突然就被人握住手臂,猛扯奔離。
“诶?!”
小河腳步踉跄,被人拉進樹林。她登時反應過來不妙,使勁去掙。
可勁兒都還沒使足,小河就被一股巨力,拉入了……地下?!
咕嚕嚕嚕嚕。
她颠颠簸簸,一路下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