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50 妄想
五月初九,海東,渚洲近郊。
一輛馬車,趨近一道紅牆,紅牆寬敞,包圍亭臺院落。
小河攬開車簾,“顧老爺住的,就是這兒?”
“對,”季少又換了紫衣,擺弄起一把折扇,“莫小姐是意外?”
小河點頭,誠實道:“顧老爺海東首富,我以為他會住晏京裏的大豪宅。”
“傻不傻?”順兒都笑了,“渚州才是海東的商貿大省,晏京不過是有個東皇罷了。”
“其實莫小姐所言也不差,”季少道,“晏京裏的宅子也是有的,但可能,沒有莫小姐想的那麽豪。”
他笑,“老輩念舊,總還是渚州這片故土,住着舒服。”
莫楊也憶起,“我少年時初次見顧老爺,便也是在渚州,不過是在顧家老宅。”
季少解釋,“家父病後喜靜,老宅裏人……可能多了些。”
莫揚表示理解,“客随主便。”他道,“一來就能拜會顧老爺,倒也是最好。那些年我初為商賈,逢人受的禮遇極少,唯有顧老爺,雖已身居高位,待我們卻總是親切謙和。”
季少道:“家父也常說起這段事,說他當時便知楊先生非同凡人,會有一番作為,還總用您舉例,說世事難料,終是莫欺少年窮的。”
“怎麽這麽熱?!”
小河方下馬車,就被熱浪擊斃。
她抹一把瞬時冒出的薄汗,“剛在馬車上挺涼爽的啊!”
“馬車上都有暗設的冰盒,”順兒告訴她,“不要對咱季少的壕有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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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少揮扇笑,“院裏草木多,進去就好了。走吧。”
紅牆綠樹,枝葉茂密。小河穿行濃綠裏,只覺海東和上姚,真是不太一樣。
上姚有北方的肅穆,白牆黛瓦都疏朗,海東處南方,又近海,房屋以暗紅色居多,矮小圓潤,裹着股潮氣,樹木更是低矮寬闊,濃得攪不開。哪像上姚草木潇肅,遮掩也遮掩得不誠心。
“這是廖磊,你們喚他老廖就行。”
行至一潭碧水旁的水榭裏,季少給他們介紹了個人。這老廖顴圓唇厚,笑起來和氣,小眼又透露出精明。
“楊先生得有七八年沒見了,”老廖和他們招呼過,着意和莫楊多聊了兩句,“上次見您還是在老宅。”
莫楊禮道:“廖叔。”
老廖笑:“你們倒是來得巧,老爺這幾日時不時能醒着,興致高了,還能走上幾步。那行,你們先在這坐會兒,吃吃果品。我啊,這就給你們看看去。”
“不了廖叔,”季少道,“你在這兒陪着楊先生他們,也順帶講講院裏的情況,有什麽需要的,你給添補着。父親那邊我去就是。”
莫楊也道:“季少久別,理應先去看看。廖叔,看來我這回啊,又得多勞您了。”
老廖笑,“廖叔見着你高興!不勞!”
“廖叔以前一直跟着顧老做事。”
老廖領着他們仨往東院去時,莫楊向兩個姑娘解釋。
“你當年也是個憋着桀骜的小子,如今,倒是真內斂了,”廖叔笑着回頭,“那時這位……姑娘,也還沒在呢吧?”
他指順兒。
莫楊:“就是那年打海東離開時,我收養的順兒。這麽些年,一直當女兒養着呢。”
老廖會意了,引他們進了一方院落。
“夜雨居。”老廖說,“倆位姑娘住西閣,楊先生你……住東閣?過會兒,我讓他們再多給您添個随侍。”
“多謝廖叔,只是随侍就不必了。漂了這麽多年,自己也能照顧自己了。”
房屋早已整備好,他們看完,便和老廖坐在了中庭。
瓜果清茶,輕言笑語,大家都很開心。
只是半途,突然有個小厮急匆匆走近。老廖疑惑迎去,一聽小厮耳語,立時變了臉色。
他要走,“你們先坐,我有事走一趟。怠慢了,對不住。”
“廖叔!”莫楊叫住他,“是顧老的事?”
老廖眉緊皺,沒說不是。
莫楊登時起身,“我也去。”
“你是客……”
“廖叔!顧老對我有知遇之恩,他有事,我哪能袖手旁觀。”
“……”老廖手一揮,“走!快!”
小河順兒本想跟,卻被老廖勸退了。
“讓所有客人忙着,像個什麽話!”
兩人只好看着他們匆匆離去,留得滿亭寂靜。
小河飲茶吃果,想着那位顧老到底是怎麽了,鬧得衆人出動,想到一半,嘣哧一聲,有東西碎了。
往旁一看,是順兒的杯盞落地。
有侍女趕來收拾,順兒凝眉不說話,幹脆站了起身。
“悶!”她問小河,“走走?”
小河倒無所謂。順兒遣退了所有随從,拉着小河就進了深院。
沿路枝密葉綠,遮遮掩掩,繁繁躁躁,順兒專挑僻靜處鑽,後來,幹脆取了腰上鞭子,左撥右打着枝木。
那根鞭子,瞅着已不是姚都那根了。鞭柄卻沒換。
待到一處無人境,暗綠軟草的中心,有一塊澄碧水潭,潭面倒映枝影,漂着些落葉。
小河往潭邊石凳一坐,“不走了!”
順兒來拉她。
小河別開,“說不走就不走!你自己不高興,拿花花草草和我撒氣!”
順兒站着,不說話了。
小河拍拍石凳,“坐。”
順兒不動,小河也不多說,她兀自回頭,看見潭對面,是一條回廊,被枝葉遮了大半,只留一截架在潭上,很幽靜。
“太近了。”順兒忽然開口,指着潭水道,“我怕水。”
怕水?
小河與她在船上月餘,倒不知有這事。一看腳下,石凳與水極近,她半腳都懸在湖上。
“那我起……”
小河話未完,順兒坐在她旁邊了。
她蜷着腿,蜷到胸前,自己抱着自己。
“不是說怕水?”
順兒閉着眼不看水,“我現在想做害怕的事。”
小河撓撓頭。
行吧,你高興。
萬籁俱寂,此景是一幅畫,偶爾一葉飄落,觸動一池漣漪,才提醒着她,時間在動。
大概夠久了?
小河試探出言。輕聲在靜林,仿有回音。
“……說說?”
順兒睜眼,只撫着裙上褶皺。
“不高興?”
順兒揉鞭子,“你剛剛兇我。”
小河樂了,誰兇誰?
她道:“我的錯。”把臉湊過去,“給您揉揉解氣?”
順兒一掌輕推,“長得太醜,不揉。”
……小河忍。
順兒終于是盤了腿,松弛下來。只是看着湖面時,臉有些發白。
小河正想勸她離開,她卻放下一只腳,用鞋底,輕點湖面。
“你做什麽?!”小河拉她,感覺到她周身都在輕顫。
“我母親是游船上的妓*女。”
無端端地,順兒忽一句,叫小河愣住。
順兒還在用鞋尖點池水,湖面抖動漣漪,她也一點點講述。
“我很小她就走了,記不太清了,只記得碼頭上一片一片的船,都是那些女人的。”
“她走了,我就被老鸨帶大,小時候只是在船上幫忙,一塊木板連兩張船,我踩着一條條木板,在一條條船上跑……還挺有趣的,我就的只記得這些了。”
“然後我長大了,她要我接客。我不想。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想,在游船上長大,什麽沒見過,我該是無所謂的。可我就是不願意。”
“那天,她灌了我,扒了我衣服,把我塞到一個老爺的船裏。我那時才十歲,怎麽也不到必須接客的年紀。那老爺是個能折騰人的,淨喜歡嫩生生的丫頭。她是想治治我,想我吃了虧了,就任她擺布。”
“可誰知道我那麽倔啊,竟還敲了那老爺的腦袋,逃出了船。他光着膀子就追出來,我什麽也沒穿,碼頭上人來人往的,真是丢死人了。可我那時只顧着怕了。”
“我被他箍着,求岸上的人救救我,嚎得真是大聲。可他們都只是看着。我覺得沒救了,這些人都不明白。我要死了,也許我還會活着,可我就是要死了,但他們都不明白。”
“可有人來了。他脫了外衫給我披着,他碰也不碰我。他出大價錢,給了那老鸨。我告訴他他被騙了,我不值那個價。可他說,我的一生是無價的,別這麽想。他問我叫什麽,我說我沒有名字,他說那就叫順兒吧,一生平順安樂。”
順兒忽然笑起來,“其實我有名字的,可我就想叫他給我起的名字,所以後來真的名字,反倒真忘了。”
潭邊又靜了,但這次不是真的靜,因為心不能止息。
小河不知該說些什麽。
半晌,她攤開五指,伸到順兒身前。
順兒會意,探出食指,戳點她的手心。
“沒關系。”她說。
順兒把她的手推回來,低頭,凝望着潭水。
“我以前,總覺得水是髒的,可現在想想,那和水有什麽關系呢?都是我心裏的妄想作祟。”順兒淌下冷汗,“……是我的妄想太多了。”
“順……”
“小玉!”
一聲驚呼,引得兩人擡頭。
潭上,對面回廊裏,一個老人家望着她們。他頭發披散,盡數蒼白,架着拐杖,仍不免顫巍。
“您……?”
小河正要發問,就見那老人,突然踏上回廊旁座,擡腳,就朝他們走來。
“老人家!”
小河叫聲沖口,噗通巨響!老人墜落潭中。
“老爺!”
枝葉遮掩處,不知哪兒,有人在叫。
老爺?
小河反應過來,“……顧老爺嗎?!”
“拿好。”順兒聲落,小河腿上,就落了柄鞭子。
而後,噗——通!
一聲極為清淡的落水聲響起,小河慌忙中,只記得順兒入水的姿勢,極為矯捷優雅。
“順兒!”回廊上,也來了一撥人,喊出聲的是季少,他身後還有一應仆從。
“她怕水!季少!順兒怕水!”不會凫水的小河,只得向回廊上求救。
卻聽到回廊上的人喊:“好了!快!快!去潭邊!”
小河驚疑,一看潭中,順兒已經撥了顧老,在往岸上游。
顧老已經昏迷,順兒……臉色很糟糕。
待順兒挾了顧老,送到潭邊。一應仆從都忙着拖拉顧老,小河伸手,扯了順兒上來。
順兒抖得不成樣子。
小河眼熱,“你怎麽樣啊……?”
順兒根本沒回應,她直接軟倒,暈了過去。幸運的是,她方要倒那刻,有人搶先接過,抱起了她。
是莫楊。
莫楊臉色也很不好,他往那邊人群裏問了聲,“季少?”
老廖正給顧老探息,季少撥空擡頭。
莫楊道:“順兒不太好,我先帶她離開一趟。”
季少忙起身,“多謝順兒救了家父,我……”
莫楊直接打斷,“我帶她回房,煩請你們請位大夫,一定要快!”
“當然!”季少忙應,“一定!”
小河本要跟,莫楊道說:“沒事,就是得休息一久,我顧着她。這邊我們得留個人。”
小河明白,再看一眼順兒,“好,顧老一醒,我立刻回去。”
莫楊應過,匆匆忙抱着順兒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