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047 別說
“我這輩子,從沒被人架過脖子。”
脅迫的刀在頸,康王意态倒松弛。
姚昱卻憤怒了。
“莫迴!”
莫迴也淡然,“我倒不是。”他道,“三十五年前,我就架過。”
康王稍一沉思,“永翠山,我記得。”
他脖子方想轉,莫迴就加了力,康王只能繼續面向淮水,面向畫舫。
他問:“你想要什麽?”
“小輩想走,我盡點薄力。”
畫舫衆人,眼見這一出,都是驚疑交加,唯莫楊極為鎮定。
他指揮道:“做好準備,等網撤時,速速離開。”
他言語有威信,衆人雖不解,也各自忙碌開來。康王府軍不敢動作,漸漸被擱置一邊。
唯獨船首那個,還嚴把其位。
而被天翎把住的小河,更是摸不清狀況。
“他為什麽……?”
她與莫迴在姚都角力這麽久,可沒看出,他是會助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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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楊靜立不語。
天翎冷言,“王爺不是甘受威脅的人。”
莫楊開口,“是。但可惜,如今你們王爺是什麽樣的人,并不重要。只要莫迴清楚,這把刀一架上,劃下不劃下,他都不會有善終,一切就簡單得很了。”
他低笑。
“我看着呢莫迴……為了這個秘密,你能付出多少?別總讓我失望。”
“你會死。”
“我知道。”
康王揚眉,頗有些驚訝,“倒不知你還是個慈父。”他道,“可那是你孩子嗎?”
莫迴不再多言,“放行吧。”
“不行。”康王只道,“被你劃一刀事小,可在府軍面前丢人?隊伍會不好帶的。”
莫迴不理會他,“世子。”
姚昱方才知莫迴意圖後,就不再多攔阻,這會兒莫迴喚他,他也附和迎望。
莫迴:“送他們一程?”
姚昱幾乎沒有考慮。
“還不放行?!”他沖兩岸高聲喝斥。
“孽子!”康王正咬牙,右腿窩子就遭一記狠踢,踢得他差點跪地。
康王:“莫迴!”
莫迴:“手別亂動。”他說的,是康王伸出袖口,本想發暗指令的手指。“幾十年的老把戲了,你不膩?”
康王終于是惱了,“幾十年的瘸子了,你不膩?!”
“……這倒提醒我了,”莫迴忽而輕道,“這都是因為誰?”
言罷,他匕刃狠劃康王右臂,又急返脖前。
“莫迴!”在姚昱怒喝下,莫迴高喊,“康王府軍還不快動?!”
姚昱觑那血臂,一番磨牙,終于還是高聲,“快!”
康王受傷,又有世子號令,康王府軍靜止良久,終于是開始行動。
那定繩百人,急速入林,開始拆釘索。
康王:“小兔崽子……!”他又沖莫迴,“你果然一直懷恨在心,蟄伏大半輩子,對本王虛與委蛇,可苦了莫尚書了!”
莫迴只看着湖面漸矮的鐵網,“我沒恨你。”
“你他媽最好是恨我!!”
“可以了。”
于歌掌船事,見網落入湖中,告訴衆人船将行。
康王府軍已随世子號令,盡數離了畫舫。
小河松出口氣,“這就可以了?萬一他們再追上來……?”
“不會的,”莫楊道,“莫迴和世子都心思缜密,會捏準時間的。”
于歌也道:“我去禀報季少,後面的事,楊先生信我們就好。”
莫楊道謝,于歌便入後艙。臨行前,他看了幾眼陸爾。陸爾迎上視線,他卻已然離去。
不久,畫舫果真前行。衆人擔憂難解,一直站在甲板上。待到視野裏,府軍的白甲胄,都在長河遠際如影飄散,小河才問道:
“莫迴……為何幫我們?”
她看向莫楊,“因為你那番話嗎?楊先生的話,不是說給康王聽的吧?”
莫楊垂眸,色含悲苦。
小河明白,又不解,“十六年宮宴?是和我母親有關?”
可莫迴對莫雪,視之仿比無物,又怎會因她,向康王舉刀?
莫楊靜默。
他一直在等此刻。
此刻真到了,他既覺惴惴,又隐含輕松。
他低問:“還想不想,知道你的身世?”
小河漸睜圓目。
莫楊虛弱一笑,“找個僻靜的艙房吧,就我們倆,我……說給你聽。”
流水聲弱,艙裏靜。順兒燃燭又離去,她想為莫楊敷藥,莫楊拒絕了。
拒絕時說,“我不想再等了。”
小河坐了到他側桌。
莫楊五指交握,艙裏,只有火光在動。
“我一次講完,不論你是什麽樣的感受,想要如何,都先別打斷我。”
小河點頭,莫楊兩手摁上木桌。
他很快地說:“我愛她。”
他閉上眼睛。
“我一直愛着我的妹妹,莫雪。”
他一直愛着她的妹妹,誰能知道呢?
那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開元十六年二月初二,宮宴,他們随莫迴進宮赴宴。
莫雪那天很美。她總是恹恹不樂,那天,卻被嬷嬷扮得光彩照人。她在莫府小徑裏,朝他走來,她躬身側禮,喚他“二哥”。
莫楊聽到自己心跳如雷。
他覺得惱怒,心道果真是狐媚子的女兒,不然,他怎麽會被一個身影,輕易攝了心魄。
他又想,這樣的妖女,應該把她鎖起來。不該讓她出去,不該讓她一個無心的眼神,就害人半生的不寧。
不該讓其他人,看見她。
可有人看見了。
那個人,是天子。
天子随口一指,她就是妃了。
不能這樣。
他在回程的馬車上,對莫迴說。可究竟為什麽不能這樣?他覺得很混亂,找不出理由。
莫迴沉着臉,不說話。
莫楊知道,一切都是定局了。
那夜,他喝了很多酒,發了很大的脾氣,趕走所有仆從,獨一人留在院裏。月高懸,他的影子紛亂。
你發什麽瘋呢?他問自己。
為什麽會到了莫雪院裏,他不知道。
她為什麽不在房裏,他也不知道。
只是忽然明白,原來這麽些年,她連個近身的仆從也沒有。原來這麽些年,她一直這樣孤寂。
他在靜谧的後宅裏到處尋她。暗香浮,月明白。
月把一切都照得明白。
于是,他看見了自己的心。
它原來是這樣的。
惦念她,又恨她,想靠近,又想遠離,想擁她入懷,又想踏碎她的自尊。
他後悔了。
他要找到她,他要送她回院,祝她一夜安眠。然後明日清早,他要等在她院前。他要她醒來,第一個見到他。
那時,他才會問她,你想嫁嗎?
只要你說一句不想,丢掉所有一切,我也要帶你去。
可是。
楹花樹下,玉夫人院裏,月夜的夢,都散了。
他看見她在哭。
她常常沉郁,但也總是倔強。她從不哭的。
可這次,大概太難承受了。
因為那個人,是他們的父親。
酒缸碎在地上。原來這一夜,父親也喝了那麽多酒。
楹花開得好,月多美,可這世間太醜陋。
他靜靜退出院,腳步倉皇,像在髒污的海裏沉浮。
是夜,他離開了莫府。往後,他醉飲姚都,躲躲藏藏,任母親的嬷嬷來勸,任姐姐來找,他都不肯回去。
她們問“為什麽”。
可他要怎麽說出為什麽?
“我總盼着,他只是一時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等我們都平靜了,就可以把這事忘了。重新再來。可……”
可莫雪死了。
他從外面趕回來,在書房裏看見的,是那分驗屍文書。
原來她懷孕了。
而莫迴,想要隐瞞這一切。
“我和他吵了一架,問他為什麽。他說是不能讓姚帝知道小雪與人……可那人是誰?那麽髒,我都說不出口。他卻給自己推得一幹二淨。他以為沒人知道呢。當時我就明白了,他只想自保。我甚至懷疑,就是他害死了小雪,害死了小雪的孩子。雖然如今你們說了不是,可……莫迴他就是那樣的人。這點不會改變,永遠不會。”
那日,莫楊走出書房,一路,也走出了莫府。
他再沒有回來。
艙裏息聲。
小河沒有打斷過莫楊,她甚至是,連可以做出點什麽反應這件事,都徹底忘了。
這算什麽?
“所以,我是莫雪和……”
她說不出口,莫楊也不點頭。
莫楊道:“我曾以為,他已将你殺害。誰知能再見你?鼎泰樓那次,我編造流民村的故事騙你,就是怕待他發現了,會先一步要你性命。”
“可誰知……”莫楊語悲,“雲中不下殺手,他又引姐姐來見你,我才明白,他還最看重他的官位。用你和姚帝交易?……膽子真大。”
莫楊道:“可惜他不知道,這裏還有一個全然知情的我。他今日是真怕了,我也挺意外,他竟真敢挾持康王……”
莫楊笑不入眼,“他該的。”
該洗淨自己一身髒污,償還所有的一切。
話訴盡,此事,不好再被提及,兩人都想結束這一場談話時,艙門突然被敲響。
是龐彷。
“咳咳。”他先是咳了兩聲,“那個,船主,那個季少,好像有事要跟莫先生談。”他補充了句,“像是很嚴重的事。”
莫楊明白,“連帶他們惹了康王府,是得好好談。”莫揚起身,龐彷又道,“他們讓我們都去。”
“為何?”
龐彷攤手。
莫楊稍忖,也不猶豫,“走吧。”
三人出門,莫楊打前,先去應付。龐彷拉了小河,到一個拐角。
小河:“你幹嘛?”
龐彷面緊皺,好一番嗫嚅。
“那個……你們剛剛講的事……”
“你偷聽?!”
這種事你偷聽?!
小河正惱,龐彷讪然,“別,別。是我的錯,但你先別氣,現在不是氣的時候。真的,有些事情不對,你聽我跟你說……”
莫楊進了主艙,見人都在了。大家的傷口,都已做了簡易的處理,還有個膚白體壯的中年大夫,在輪着給他們把脈開藥。
莫楊迎上主座,拳一揖,“季少,今日多謝。連累你們惹上康王府,實在抱歉。今日所有損失,請讓薛某承擔,日後,季少有任何需要,薛某義不容辭。”
季少趕緊起身,“楊先生這話,小四怎麽受得起。您是長輩,這些話該由我先說。若非我錯判,哪至于讓你們遇險。”
莫楊道:“到底是我連累了你們。”
“楊先生言重了,您交待得清楚,我們來得甘願,哪裏說得上連累?”
莫楊幹脆,“多謝季少,薛某不折你心意,只道一件事。若季少看得上,今日你的義,明日,就是你我往來的情。”
季少眼微亮,“顧小四承情,定不負楊先生垂青。”
季少喚來大夫,“于叔,煩請為楊先生診診。”
莫楊不推辭,又問道:“季少找我們來,是為何事?”
“不瞞楊先生,的确有件要緊事。只是……那位小姐……”季少看看,“她不在嗎?”
“小河?馬上了。”
季少一聽,眸一閃,待小河龐彷二人入艙,他盯着小河打量,越看,眸越閃亮。
莫楊:“季少?”
“楊先生請稍待我片刻。”季少回頭,艙角落裏,有于歌。
于歌身旁,還有一個家厮,一個丫鬟。那兩家仆盯着小河,又盯過陸爾,好一番确認後,對季少狠狠點頭。
季少登時笑了,小河陸爾也明了了。
季少道:“楊先生,我是有些事情,想問問小河……小姐。”
這次不等莫楊問話,季少就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展開。
“敢問小姐,這,可是您之物?”
小河知他們認出,她和陸爾曾搭此船,卻沒想到,他另有事相詢,待細看他手中紙張,更是驚訝不已。
“我的測繪草稿!”
她明明北上姚都的路上,未免身份暴露,已經将自己的游方資料盡數燒毀,怎麽會……
“果然是小師父你,”季少桃花眼笑眯,旋而喟嘆,“小師父,你可真是讓我好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