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 清流
三月初三,清晨,二人到了姚都。
入城門,就是姚都長街。長街直通皇城。姚都廣闊,屋宇層疊。極目之處,姚宮終于現出一檐璃瓦。
找了客棧,換了行頭,小河姑娘變僧人,打算就此出發。陸爾要跟,被她拒絕了。他劍傷無礙,但因路途颠簸,皮肉總不見好,小河想他去醫館。
“璧山我待了三年,熟得很,你放心。反正追蹤都甩掉了,你就歇一歇吧。”
而後,她乘了馬車,往璧山去了。
璧山今日大霧,到山腳時,青石路往上,藏到了雲裏。
石路口有兩位佩刀侍衛。小河交付僧牒,等他們檢查。
侍衛仔細驗對了一番才歸還。
歸還時道:“小師父運氣真好,雪禁昨日才解,您今日就能上山。”
小河奇怪,“雪禁不是十一月到二月嗎?”
“今年雪厲害,二月還下了好幾場。我們都是這幾日,才回來守山的。”
取道向上,越走,霧越重。到了半山腰,能看清的路,只有眼下四五步。石階潮潤,霧亦寒涼。小河在半山,望着腳下兩條路,踟蹰了。
兩條路都往上,她走哪邊?
說什麽熟得很,現場打臉。
小河看路,路上,有人看她。那人在左道,霧裏也能辨出膚色黝黑。小河覺察時,他穿霧走了下來。
是位老人家。該有六十了。他麻衣簡素,身板硬朗,背後有個簍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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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道禮,問了下去月照寺的路。
老人指右道,“一直走,別走岔路。小半個時辰能到。”
小河道了謝,老人家又問,“小師父來拜山?”
拜山,指拜璧山,是一真教的傳統。一真教是上姚國教,絕大部分的上姚僧人,都是一真教僧,小河也不例外。而璧山是一真教神山,上姚僧人到璧山,理應拜璧山祈願。
“我來找人,”小河問,“您呢?”
老人給小河看簍筐,裏面是些菌菇野菜,“別苑家仆,來采些食材。”
小河聽懂了他的身份。
璧山半腰,有一片達官貴人的別苑群。別苑都建于前朝。先帝早年輕視教宗,神山上的土地,說賣就賣。大多賣給了富有商賈。而商賈買來,建了別苑,又總借花獻佛,送給各路達官。也算是前朝浮華風氣的一片剪影。
只是先帝晚年時,身體不佳,受命師點化,認定自己是犯了神佛,就此幡然醒悟,勒令停止了璧山上的買賣。而姚帝即位後,更是器重一真教,常年閉鎖璧山,往來都限制。璧山上的別苑,也就大多空空了。
寒暄畢,道了再會,小河取道月照,老人一路向外,出了璧山。
“不在?那他去哪了?”
月照門前,濃霧深鎖。寺門向內,白茫茫一片。
“不知道呀,師兄都說不認識這個人。”
小僧扶着門答話,個頭只到小河腰。紅撲撲的臉蛋上,有點為難。
小河也很為難,“那他就一點消息也沒留下?師兄們一點印象也沒有?”
“真的沒有呀!”
大小倆僧,兩廂對望。一派沉默後,小僧要關院門。
小河攔住,無奈道:“那我進去拜拜璧山吧。”
“不行。”
“為什麽?”
“月照寺只在五月開放啊。”
“但我有上姚僧牒,随時可以進的。”
小僧搖頭,“那是好久以前啦,月照寺現在在修繕,好多院都關了,裝不下那麽多別處的僧人啦。”小僧解釋說,“而且不安全,怕人受傷。”
言罷,門阖了。
小河站在寺外。找人,人沒找到。拜山,山拜不成。霧裏,她不知身在何處,一時,也不知去往何處。
許久。
小河往西向看去。
月照院牆,蜿蜒入霧。小河看入霧,擡腳,又走入霧。她沿牆而行,向璧山更高處去。
既如此,不若再會一人。
漸行,雲霧漸開。偶爾,現出一點草木,又迅速遮掩。小河跨過一道溪水,沿溪流往上,來到一處小瀑。她繞瀑壁而行,轉入一道小坡。坡頂是平地,被濃霧深鎖。霧中,一矗巉岩絕壁高聳。
小河走向巉岩。岩下有一棵銀杏,樹幹光禿,在霧裏隐現。銀杏下,雲霧繪出又塗抹去的,是一道院牆。
原來是岩下有個小院。銀杏在那院裏。
小河走到院門前。流水的聲音輕了。巉岩高聳,給人壓迫。
她伸出手,敲一敲。
“有人嗎?”
沒人應。
再敲一敲,“我進去了?”
沒人說不行。
小河推門而入。院裏霧濃,看不清晰。只有耳際輕輕流水響。小河循着記憶,摸索在霧裏。
左邊該有一個主屋的。
咚。
腿磕到木臺。對了。
小河跪上木臺,伸手一拉,就滑開了木門。
房裏霧氣穿行,沒人,只有兩列四排書架。架上空蕩蕩,沒書。
合上門,回望院中。樹在,隐約霧縫裏,池也在。
可人……“是不在嗎?”
小河小心挪移,又到了側屋前。拉開門,也沒人。
真的不在。
那只好下次再來了。
回身。砰。
踢到石頭了。
小河蹲身一摸,手誤入池水。刺骨的寒。
“嘶——!”
她拽出手,牽起一堆水草。水草纏繞她手指,她想扯開。可剛一拉——就不對了。
水草質硬,又很細膩,最重要的是,它是黑色的。
像頭發。
小河猛地站起,又被手上牽扯的力拽回,一下就砸在河邊。胸骨被撞痛,臉與池面,一線之隔。她暈眩中睜眼,眼前,又是一叢水草。
草叢茂密,橢圓。叢下,皮膚蒼白。
那是一顆頭。
頭沉在池中,茂密的水草,是飄散水面的發。
“啊!”
小河驚坐起,連連退後。可手裏的頭發拉着她,她退不遠。于是她看見,這顆頭,有個身子。身子趴伏在池邊。
這是個沉頭入池的人。
小河周身寒毛豎起。
她眼挪不開,于是又看清,這人十六七的身量,長直黑發,藍色布衫……
等等。
十六七?黑發?藍色布衫?!
小河瞠目。
大聲驚叫——
“清清清清清,清流!”
她往前猛撲,狠力一拉,把人頭拉出池中。她撥開那人遮面的濕發,蒼白面龐現出。
那人眼前一條黑巾,縛緊了雙眼。黑巾已濕透,緊貼眼目。
“清流!”小河使勁拍他,“清流?!”
“咕嚕。”
他嘔出一口水。小河松下肩膀。
“哈。”
他蒼白一笑,還挺開心。
“小河,你來了。”
說完,脖子一軟,暈了過去。
清流醒時,霧也散了。小院景致清透。主屋木臺上,二人坐着。清流把頭發裹入巾帕,囫囵揩着。
小河無奈,扯過巾帕,幫他揉擦。
擦完,她問他,“怎麽回事?”
“想接水,結果摔了,”清流拎起手中小壺,壺微晃,水已滿。“摔得不輕,就暈過去了。”
說完,他伸手摸索臺邊,摸到臺邊小爐,還有一應用具。他拾起火石,升起火來。
黑巾還縛在他眼前。小河說:“真熟練。”
清流笑笑,“十七年了嘛。”
“十七年了還能摔跤,”小河道,“我要是再來晚一點,看你還笑得出來!”
“不會的,”清流還是樂,“我知道,你會來得剛剛好。”
這話古怪,小河卻不意外。
她問:“感覺到我會回來?”
清流答:“準确地說,是感覺到我會遇見你。”
“有區別?”
清流笑笑,把壺放上爐。
“怎麽回來了?”
“來找人。”
“找到了嗎?”
“沒有。”
小河言辭裏的情緒,被清流捕捉。
他問:“很打緊嗎?要我幫忙嗎?”
“很打緊。怎麽幫?”
清流伸出手,五指抻開在小河面前。
他笑,“和以前一樣。”
小河也笑了。
“小住持,你如今都這麽厲害了嗎?”
清流腼腆,“我不是……”
“他就你這一個徒弟,早晚的事!”
笑鬧過,小河伸出手,與清流的五指交疊。少年人的掌心是暖的,修行人的院裏,是寂靜的。流水是唯一的聲響,可流水也是寂靜的。
小河聽着,心也靜了。
滴答。
有水滴下。
清流縛眼的黑巾下,道道水跡,從颌低落,落在木臺上。
“怎麽了?”小河有點慌,“幹嘛哭啊?”
“沒有。”清流言語沉靜,退回手,抹過臉頰。
他道:“小河,我沒有哭。我只是感受到你未來的情緒。”
他稍頓,而後壓下了聲音。
他勸:“小河,別找他了,離開姚都吧。”
小河收回手。
“什麽意思?”她問,“他……”
死了嗎?
“不是,”清流道,“是你,會遇到很痛苦的事。”
“什麽事?”
“我不知道,小河,我只能感覺到情緒和趨勢。”
小河回轉頭,去看院裏。
清流聽她一時無聲,輕道:“抱歉小河,沒能幫到你,還說了不好聽的話。可是小河,”清流又勸,“離開姚都吧,好嗎?”
檐下風涼,風裏藏着雨氣。小河凝視院裏,看了很久,漸漸地,她晃動起雙腿。
“清流。”
“嗯?”
“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你能感覺到自己的一生嗎?”
“……能。”
“有不好的事嗎?”
“有。”
“你試過改變嗎?”
“嗯。”
“改成了嗎?”
“沒有,”清流說,“從來沒有過。”
“所以……不論未來是好是壞,它都不可更改,一定會到來,對吧?”
“是的。”清流說,“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說:“是命運。”
“我知道了。”院裏草木清晰,小河的心也是。她說:“那我不走。”
“小河……”
“清流,你聽我說。我答應小爾來姚都之前,就清楚,這一路不會輕松。可我還是來了,因為我和他一樣,想要一個答案。我一定要得到這個答案。為了得到它,痛苦也沒有關系。如果得不到,快樂又有什麽緊要?”
清流沒再說話。
他畢竟一番好意,小河有些抱歉,“是我固執了。”
清流搖頭,“沒有,小河,我理解。真的,我理解。”他又道,“其實我說之前,也知道你不會走,可我還是想試試。”
他低語,“果然,還是不行……”
小河不言,看回院裏。
可不一會兒,卻又轉回頭來。
“那個……”
“怎麽?”
“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如果有痛苦的事……”小河試問,“那……有沒有好事啊?”
清流笑出了聲。
他道:“有的,小河,有很好的事。”
小河也笑了。
“那挺好,有好有壞,和過去一樣。”
好壞說盡,陸爾還等在山下,小河也不好再耽擱。
清流送她出門。
小河有些不舍,幾次欲言又止。
清流又感覺到了。
“怎麽了?”
“那個,清流啊……”小河猶豫,“我知道你不肯出這院子,要堅持你的修行。可是,可是你看,咱們這都十年了,才再見一面……你就不想留些好的回憶?”
清流:“……小河,你想說什麽?”
好吧。
“我是說啊,”小河戳着門板,“你想不想,稍微和我,可能還加上我弟弟,不過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就不帶他!就我們啊,稍微,稍微——一起逛一逛?”
清流臉色白了。
“姚,姚都?”
“不不不!”小河忙打住,“就璧山,璧山就好。”
清流松出口氣。
小河道:“我找龐彷,主要也是為了陸叔,可如今他不在月照,我們很可能要改去豐縣找線索。你我十年一會的,這一別,又不知要何時……”
清流:“好的。”
小河愣。
清流聽她停頓,笑道:“一起逛逛璧山吧,帶上你弟弟。”
小河仿若做夢。
簡直要歡呼!
她得寸進尺。
“既然都同意出院門了,那要不,也順帶……摘摘眼巾?”
清流捂眼,“想都別想!”
小河不服。
“清流~你那麽好看的眼睛,只看過這世界一眼,不覺得……很,可,惜,嗎?”
“小河……”
清流委屈似的。
“我不能亂了修行。”
“……算了。”小河擺手,“勸不動你,永遠勸不動你!”
她恨恨,“下任月照寺住持,您哪天得空啊,我來找您!”
清流笑。
柔聲撫和她的不悅。
“四月初二?”
小河一聽,“不行吧?找不到龐彷,我怕是三月裏就要離開的。”
清流垂首,輕含笑,卻不語。
而後他道:“那都行,小河。反正這禁地裏只我一人。只要你來,我都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