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小雪
璧山,夕照崖。
水汽潮潤,山風帶霧,遠際的姚都,時隐時現。
崖後,璧山雪峰直矗。
小河走到崖頂,回身,面向璧山主峰,一攬僧服,跪了下去。
躬身,額抵草木,小河道:
“神山在上,一真教僧小河祈願。”
“小河孤身一人來到這世界,無父亦無母,幸得龐彷撿拾,又得陸家人教養,孤魂人間裏,才有了一點溫情。可如今龐彷不知所蹤,陸家人亦蒙難。世事無常,小河不敢奢求。只盼龐彷還在這世間安好,許我再見他一面,報他一點恩情,也為陸家人,讨一個明白。”
小河稍頓,又道:“若是……若是能夠,小河希望,他日黃泉路上,能與陸家四人,再見一面。”
“小河承父母之恩,卻未能盡子女之孝,此間遺憾,不求能銷。但人世聚散,實在太過匆匆,小河只希望,轉世之前,能勻得一點時間,再見他們一面。只希望他們知道,今生記憶,好壞種種,哪怕一瞬,小河也不敢或忘。”
三次叩首,萬千情緒,掩回心中。
“這心願,聽着真叫人傷心。”
嬌聲入耳,小河擡頭,看見夕照崖那端,站着一對男女。
男當中年,女約少年。少女衣裙水紅,臂挽一籃,裝着些香燭紙錢。
而那男人,錦緞褐衣,白楊般挺拔。這株白楊,在看清小河面容後,突然搖晃。他的沉穩破碎,交雜的情緒,從裂痕中洩露。
他溢出輕呼:
“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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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聲愧喜交纏,很是複雜難辨。
“然後呢?”
“然後他看我是一僧人,就知道認錯了呗。”
藥房裏,光線昏昏,藥草香洇散。零星陪護的家屬們,在絮絮低語。
最裏的病床上,陸爾問小河:“你沒問他‘小雪’是誰?”
“問這幹嘛?”
角落裏,門簾被掀起。一個白胡子大夫,端着藥盤過來了。
陸爾解開衣帶,“你的身世,龐彷是怎麽說的?”
小河別過頭,“溝裏撿的啊,所以才叫小河。這你知道的嘛。”
大夫給陸爾上藥。小河把視線落在隔一床,那個清秀姑娘身上。
姑娘白淨,給病人上藥的手法很溫柔,不時還問:“疼嗎?疼就告訴我。”
大夫動作利索,幾下子就包紮好了,“等他們裝好藥,領了就能走”,話落攜了藥盤,潇灑離去。待陸爾窸窣落定,小河也回過頭。
陸爾說:“要是找不到龐彷,你就随我去豐縣吧。”
他們這幾月,翻來覆去地回憶梅莊那幾日,陸家衆人的言語。二人猜測,陸家的事,要麽是陸山有舊怨,要麽,就是小河他們在豐縣,結的新仇。
為前者,亦為了讓小河有個依托,他們先來找了龐彷。可若龐彷不在,他們只能去豐縣,調查後者了。
小河很驚喜,“不是說危險,不讓我去?”
“路上還是要找個寺院,把你放進去。只是你不要待在姚都了。”
“為什麽?”
“龐彷不在,放你一個人在姚都不安全。而且,這人一句‘小雪’,更讓我不放心。”
“不至于吧?他都說是認錯了啊。”
陸爾搖頭,“不能有萬一。”
小河想想,“行。不過走之前,咱得先辦件事兒。”
門簾掀起又落下。白胡子大夫領來位病人。病人腿腳不便。大夫帶他坐上病床,而後手一揮,一卷針袋鋪平。
“躺好。”大夫指示過,拈出根針,開始行針。
他技藝精良,順暢之下,不免話蟲難耐。
“你這腿傷,得有三十年了吧?”
“三十四年了。”病人輕言,語速緩慢。
“有夠久的。”大夫道,“你這腿上濕寒也重,養傷沒選對地方。東南邊兒吧?”
病人沒回答。大夫擡頭看,他是閉了眼,養神去了。
這病人約近五十,形容清矍,躺息的時候,呼吸都像隐沒了。
大夫吹吹氣,胡子抖三抖。
“愛聊不聊!”他這麽想過,卻不一會兒,又心頭難耐,便豎起耳朵,去偷聽身後兩個少年的談話。
“你們想怎麽逛?”黑衣少年問。
白衣少年帶着紗笠,卻遮不住興奮。
“璧山上上下下啊,不都得去?東腳下的櫻草海,現在正是春天,也該開了……雖然他看不見……但機會難得!去去去!”
“嘿!”
老大夫掐住個話頭,可不給撒手。
他回身,“小兄弟,這櫻草海啊,你們可去不了!”
“為什麽?”
白衣少年紗笠敞開,模樣秀麗,很表人才。只是不知為何,感覺發量有點稀少。
大夫挺挺身,手下針不停,“這個嘛,還不是那位,”大夫擡擡下颌,指向北面,“那位的功勞。”
隔壁床的清秀姑娘,往這兒看了一眼。
大夫道:“當年那位的新政提議裏,不是有個懷德天牢嗎?也差不多十年前吧,終于鏟了櫻草海修上了!”大夫搖頭,“可惜啰。那一片花海,你們這些年輕人,是沒機會看到了。”
針下,閉目養神的那位,睜開了眼睛。
小河不解,“懷德天牢是什麽?”
“這你都不知道?”大夫瞥她一眼,“關死囚的地方。”
陸爾給小河解釋,“姚帝當年還是皇子的時候,提出過一批政見。其中有一條,是免死囚刑罰,讓他們用一生關押勞作來抵罰。懷德天牢,就是關他們地方。”
小河點點頭,老大夫卻嗤了一聲。
“得了吧,什麽勞作抵罰?那些人最後,不就是給他修繕月照寺去了嗎?小兄弟我告訴你,這璧山,你們也是去不了的。那位真不知是着了什麽魔,對這璧山,對那一真教,寶貝得跟個什麽似的。除了那些官商老爺,還有一真教的僧人,誰要上璧山,嚯,都不給啊!”
大夫追憶往昔。
“想我小時候,一幫孩子,成日跑璧山。那些個犄角旮旯,那些個山洞草洞裏,是又藏啊又找的,那叫一個開心!再說那璧山夕照,嚯,那璧山夕照,真是絕了!”
大夫搖頭晃腦,“都是以前了,都是以前了。”
他講得入迷,此間另三人,也就聽他唠着。
只是小河不免有些話想說。
“可我聽說,姚帝是天生帝王,自小就很優秀。當年的新政,好像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他重視一真教,應該有他的道理吧?”
小河這十來年,因為一真僧人的身份,在外游方,或在山海司的工作中,都得了不少優待。這些,都得益于姚帝對一真教的重視。她既承情,要她平白應承大夫的指責,她做不到。
“呵。”大夫冷笑,“天生帝王?這話就只能哄哄你們這種,這種……愚民!知道吧?我問你,現在開元三十四年了吧?他當年新政裏說的那個上姚,出現了嗎?”大夫挑眉,“沒有吧?”
“什麽懷民天下,富饒長安,都是放屁!人中龍鳳不假,天生帝王?得了吧!”
“咳。”隔壁床的姑娘,咳了一聲,看過來。
“爹。”她觑一眼大夫,語氣嚴厲。
老大夫撇撇嘴,垂了頭,好像專心紮針了。
可眼角那邊,瞥到姑娘出門,他又立刻轉身,繼續道:
“你們說,螢川一戰後,新政一出,大家多興奮!還以為上姚能就此複蘇,再掌霸權。他一個四皇子,十歲的小毛孩兒,憑着這新政,憑着一句‘天生帝王’,就當了太子。可這都快四十年了,居然是海東率先完成了改革。再說那蜀西,月神教掌權幾百年,如今不也堕下神壇,由得廢祭黨活躍朝堂,變革指日可待了嗎?可我們上姚呢?國力不振,姚帝無能,還迷信起教宗。指望用念經興國嗎?蠢!”
“要我說,”老大夫突然雙眼眯起,手指往脖上迅速一剌,“當年啊,康王就該再多劃一刀!”
此言一出,陸爾和那病人,都看了過來。唯餘小河很是不解。
“爹!”
白淨姑娘突然冒了出來。
“啊呀呀呀!”
老大夫一聲怪叫,手裏的針都吓掉了。
姑娘又急又小聲,“爹我求你別說了!紮你的針吧!”
老大夫不高興了。“哼”一聲,落定最後一針,便收了尾。他起身,留下句“一刻後我來取針。”随後便垂頭,跟着姑娘出門去了。
他話講一半,小河的好奇心懸而未決。
“什麽意思?什麽叫康王再劃一刀?”
她問的是陸爾,回答的,卻是那位病人大叔。
“小兄弟可知‘永安門之變’?”
小河點頭,“好像是先帝病故時,姚帝作為太子,卻也大病不起,沒能及時登基。大皇子、二皇子便趁機領兵,在姚宮永安門逼宮,意圖篡位。”
“當時康王,是三皇子吧?”小河道,“聽說是他,率府兵趕到永安門,舍命相博,才保下了姚帝的皇位。姚帝也因此,在往後對他極為信任。是吧?”
“沒錯。”大叔點頭,“但小兄弟可知,當年的大皇子、二皇子,後來去了哪兒?”
“不是被貶去為先帝守陵,終生不得外出嗎?”小河思忖,“他們有意謀反,這個結果也不冤吧?”
大叔笑笑,“明面當然要這麽說,可這姚都坊間,一直以來,卻也還有些別的傳聞。”
小河隐隐有種預感。
“傳言啊……當年有人在永安門,親眼見到康王——”大叔口唇開合,比出兩字,“弑,兄。”
“嘶——!”小河倒吸一氣,拽住陸爾,手不住地抖。
陸爾知道,她這抖,抖的可不是害怕,而是聽到皇室八卦的興奮。
“你冷靜點兒。”他扯開她的手,又繼續給她放料:
“最初幾年,姚都人都在暗地裏,罵康王狠辣。可時過境遷,如今的康王,一直是端正賢明,嚴謹奉公的形象。百姓們本多健忘,年輕一輩,更不會在意三十多年前的捕風捉影。而上姚逐年衰弱,又讓百姓對姚帝太過失望,再加上姚帝無子,康王世子又極優秀,姚都的人,才不免有些別的想法。”
大叔躺靠回鋪,笑着點頭,表示就是這樣。
小河八卦聽得滿足,醉心之際,不免又生出一問。
“可是,如果你們都知道這些議論,那姚帝也知道吧?他不覺得有威脅?他不在意?”
大叔不言,陸爾稍作思索,只道:“這些年,倒未曾聽說二人有不合。而且,似乎在前朝時,康王就已經極為敬重這個弟弟。若非如此,也不會為保他登基,手染兄長鮮血。”
他道:“康王他,要麽的确對帝位無心,要麽,就是藏匿極深吧。”
小河:“若傳言不假,那以他狠辣,當年就可……那啥,然後奪位。但他既然選擇保下弟弟,應該是真的愛護吧?”
兩鋪之中,突然無人應聲。小河語落一忖,也覺得這個問題,不可能被回答。
個人心事,從來只有個人知曉。旁人再多揣測,也不過自說自話,算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