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 運城
永川是惘然大陸第一大川,發源自上姚西北,沿東南流向,直貫上姚、海東兩國,于海東東岸,歸于東海。
運城在永川中游,沿陸路向北又直通姚都,沾了水陸便利的光,便做了上姚的商貿大城。
二人入城後,只覺運城街道寬闊,卻人煙稀少,長街商鋪,一眼望到底,只開着零散幾家,甚是蕭條。
攔下路人一問,說是因為運城人都去參加“年貨節”了。
那路人滿臉雀斑,眼透精光,解釋得很熱心。
“咱這運城不是座‘商’城嗎?可以前每逢過年啊,鋪面就大半月賣不出貨。這商會就得想辦法啊。于是就每年大年初四到初九,在西城集市擺個‘十裏長攤’,大半個運城的小商家都彙集于此,從初四清晨擺到初九日暮。這幾年下來,就成咱運城的特色景點了呗。”
“商家貨賣出去了,過年的人也有了閑逛的去處,皆大歡喜嘛!”
“二位小兄弟是游客啊?”“雀斑”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滿臉堆笑,“連‘年貨節’都不知道,這準備得不夠充分嘛。不如來一本《運城游覽手冊》,只要二十文,地理歷史人文風俗,盡在你掌握!”
小河陸爾無意游覽,只問了問他服飾店的位置。
“雀斑”沒賣出貨倒也不惱,幾下“左右右左”說明位置,臨別還道了聲,“二位大吉大利啊!”
服飾店掌櫃是位臨近四十的婦人,略施薄粉,言笑時稍稍眯眼,眼角媚态勾人。
小河陸爾慶幸掌櫃的沒去西市長攤,省了他們好些路途。掌櫃卻說昨夜就讓自家男人去把着位置等開市了。
得,看來是兩頭都沒落下。
陸爾被掌櫃領至稍裏處,介紹衣品。小河在門口小凳上坐着休息。
她想買的是女子成衣,不好在這兒試,等末了直接挑一件走就是。
掌櫃的拿軟尺給陸爾量身,比劃時指尖稍用力,沿陸爾腰際輕滑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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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爾側身,避了開,指着一件男子黑衣道:“不用量了,我試這件。”
小河沒瞧見這幕,因為她正巧打開了武伯給的包袱,被裏面的東西,攫住了眼。
包中有不少糕點瓜果,最上面的,是數顆紫紅鮮豔的冬李。
小河心口微疼,見冬李上有張對折的紙,展開一看,心中更添酸楚。
那是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于歌的斥責猶似在耳,小河把頭埋入手臂,喉頭熱氣湧動。
她何德何能呢?
她何德何能,得衆人恩惠,甚至不惜以前程交付,以性命交付?
再擡頭時,穿過門前零星行人,小河看見對面商樓的招牌——“歸遠商號”。
那是陸山說的,招領和交付豐縣調研任務的地方。
老板娘在整理衣物,陸爾去了裏間試衣,小河鬼使神差,提起包袱,向對面走去。
這幾日,她和陸爾未曾再讨論過去姚都的事。
小河想,其實小爾是對的吧,朝夕相伴十數年,共擔悲喜的親人死了,勢要查明真相,甚至報複血海深仇才是正常的吧。
她這麽一路退避,是不是太窩囊了。
而且,這四日來,她連眼淚都不曾掉過一滴。
她真是,太無情了。
歸遠商號今日值班的,是位年輕小哥。
小哥面色紅潤,帶着書卷氣,嫩白圓手正翻閱卷宗時,有人進了門。
來的是位僧。身形修長,大概十七八,俊秀清逸,驀地讓人覺得,不像這世間人。
暗裏揮揮手,心道自己瞎想什麽呢,又不是沒見過游方僧。
小哥展顏一笑,“您好,要辦點什麽?”
小河扯出一笑,“聽說這裏能接游方測繪,我來問問。”
“沒問題,”小哥拿起一沓資料,“您走哪邊?”
“東邊。最好是……豐縣那邊。”
小哥像是新近上任,細致又熱心,透透徹徹地,告訴了小河很多事。
原來走一趟豐縣,可以賺一百兩。難怪陸山那個懶蛋,會接這麽遠的活。
原來游方人所屬機構,會抽去半數提成。陸山肯定又要罵山海司完了,上姚完了。
原來并沒有走訪當地住戶的要求。陸山那個騙子,騙着她整日查縣志,自己卻到處閑逛唠嗑了。不過,也許他是想調研得更仔細些,畢竟,他有時候,也是會認真做事的。
小哥講着講着,聽旁邊的人沒了聲。擡頭一看,那僧人好似入定,一雙眼紅紅的,看起來很悲傷。
“你怎……”
他話沒問完,僧人提起包袱,就奔出了門。
門口,一個乞丐正乞讨,一陣衣風過,他手中殘碗墜地。
乞丐張嘴就罵:“哪個他媽沒長眼的砸我飯碗……!”末句尾音,硬生生哽回喉中。
等那砸他飯碗的僧人,奔進了隔壁小巷,他才喃喃莫名道:“砸,砸就砸嘛。大過年的,哭什麽啊……”
陋巷不深,幾下就跑到了頭。本就沒什麽人的街上,傳不進什麽聲音到巷裏。
小河面對盡頭那堵牆,腰腹中一陣抽痛。她蹲身,牙微擡。咬緊的唇被松開,一聲嗚咽破喉。
而後,嚎啕大哭。
四日,整整四日,她一直很冷靜。有過無措的時候,但大多很平靜。腦海中偶爾閃過梅莊和沅河上的漁舟,閃過臘月三十,消失在臺城的四個人。
每每都是片影,她一閃躲就能揮去。
可今日,幾顆冬李,幾句介紹,就砸開了她的防線。讓她在陌生城市,陌生的小巷盡頭,被徹底擊潰。
她突然意識到——她真的失去他們了。
再不會有人守着十數年的孤夜,只為從未謀面的二人一夜的安全。再不會有人在她叩響門扉後,敞門對她和藹地笑。再不會有人為她熬一碗熱湯,縱容她在懷裏撒嬌。再不會有人表面嬉皮笑臉,內裏藏住過往,只為給他們一個家。
那些和她朝夕相伴,融入她十數年生命的人們,再不會和她相見。
她所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回憶。
可回憶那麽輕,她抓也抓不住。若哪天她一不小心忘了,那一切的一切,就真的不在了。
是真的,不在了。
小河哭到喘不上氣,手指發麻。她知道身後有人來,可悲傷要将她淹沒,她已無力顧及所有。
陸爾挨着傷口的牽扯,蹲下身,一手握住她顫動的指尖,一手攬過她肩,讓她靠在他懷中。
小河反應過來,使力推開。
她搖頭,試着想止住眼淚。可眼淚不聽她的話。
“我不想,在你面前,哭的。”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的。
她經歷的所有失去,也都是他的失去。她若哭了,也就是撕開了他心上的疤。
她怕他疼。
可陸爾抱着她,說:
“你覺得你明白我,所以不能在我面前哭。可我覺得我明白你,所以你可以在我這裏哭。”
小河的悲傷裏,似湧入一股暖流,攪拌混合,又悲又暖。
她想,不管了。
她想哭,他在,所以她就在他懷裏哭了。
反正,這茫茫世間,陋巷盡頭,他們有彼此。
抽噎聲出場夠久,謝幕綿長,等它終于平和如小波浪,小河喚:“小爾。”
“嗯?”
“我們去姚都吧。”
陸爾看她。
“你說得對,該有一個‘明白’。”
她用額頭,點在陸爾肩頭。
“只是,你……”小河想想,“別說那些話了。不吉利。”
陸爾明白她的意思。
“嗯。我不說了。”
他稍緩,道:“姐,我會護着你。”
一直,護着你。
運城乞丐王二五覺得,如果把今天割成一百塊,那他得有一塊糟心,九十九塊驚豔。
那糟心一塊,是他早間安分乞讨時,被一光頭和尚撞掉了碗。大過年的觸他黴頭,糟心,太糟心!
只是他想想,那和尚當時是在哭,就又覺得同是天涯悲情人,算了算了。
至于這另外九十九塊驚豔嘛,是因為他見着個仙女。
今日下午,他考慮到早間南城工作不順,掐指一算,換到北城擺攤。
這不,剛坐下沒多久,碗裏就滾進幾個冬李。
開門生意不嫌小,他張嘴就要“謝老爺”,擡頭時,卻覺得心裏被狠狠一抓,剛起頭的笑凝結在臉上。
王二五自幼街巷裏摸爬滾打,見過最好看的姑娘,是東城凝丹樓的老鸨,他見她攬過一次客,就總愛藏着看她。
他也曾在街頭巷尾,聽說過那些富貴千金的芳名,卻想象不出名門閨秀,該長什麽樣。
可這會兒,傳聞中最好看的姑娘,卻在他心裏,有了确定的樣子——
就是眼前這個姑娘的樣子。
姑娘蹲在他身前,一身白衣好幹淨,黑發長長的,一雙泛紅的眼睛亮亮的,好溫柔好溫柔。
他日後跟人講起那姑娘,別人總聽不明白,他每次都只能大吼,“反正就是很好看很好看!像仙女!知道嗎?!不是在人間的!是在天上的!”
他當時磕碜着,跟仙女說了唯一的一句話。
“大,大吉大利啊
仙女笑了,也跟他說:“大吉大利。”
“走吧。”
王二五聞聲,這才分出心,看到仙女身旁,有個穿藏青衣衫的青年。
他也好好看,個子高高的,頭發一半紮起,一半放下。
王二五心跳噗噗,頭腦昏沉,暗暗跟着二人,往北城口方向走。
“你這衣服,這頭發,把你整個襯得老了好幾歲。”仙女的聲音也好聽。
“……這樣穩妥。”
“不過我們小爾怎麽樣都是頂頂頂好看的!”
青年好似笑了,遞給仙女一頂紗笠,“戴上。”
“這帽子硌着我這頭發,不舒服。”
“戴上。”
仙女就是不接。
青年默了一會兒,嘆口氣,“太好看了些,有些引人注目了。”
王二五知道仙女笑了。
她說:“這話我愛聽。”而後接過紗笠戴上。
王二五看着他們二人,走進北城驿站,他總覺得青年進門前,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後來,王二五沒再見到他們,想來,他們是乘着那時出門的馬車中的一輛,走了吧。
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姚都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