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刀
第102章 刀
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不清楚站在玄關的盡頭想。
這應該會是一個很長的夢。
走廊另一端,站着個身穿白裙的年輕女子。發髻高高地挽在頭頂上、簪了一枚羊脂玉簪子。絲綢長裙是寬袖、有些古意,行走似雲霭般飄忽。她的手臂上纏着一段粗麻白布、別了黑白的孝章。不清楚穿過昏暗的走廊來到她面前,盯着她的臉看了須臾,忽然笑說:“這樣一看我才發現你還是老了一點點的。”
不清楚知道,她可不是什麽仙風道骨的女子,這話要是真被不知道聽見,怕不是會狠狠捶自己一拳——就像現在,她鬼鬼祟祟地昂着頭瞄向屋裏。
這是他自己的記憶、一段真實發生過的事。得以從第三視角重現,其實是某種近似通靈的能力。夢中的一切和記憶重疊,沒有一絲扭曲,于是不清楚倚着門框站定,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屋裏。
木窗框下靠牆放着張書桌,過了稍許,書桌前的少年人半扭過身子,那雙沒有神采的黑眼睛、視線準确地落在了門口。他小聲問:“怎麽了?”
不知道微微愣了一下,明知他看不見還是堆起笑容:“沒事。”
她走進去,停在桌邊。少年人已正過身子,将注意力放回眼前。桌上放着本暗黃色的牛皮紙厚書,封面上幾排排列整齊的凸點。不知道伸手摸了一下,封面上寫着書名,是本名著。她無視了标注的漢字,說:“這本書講什麽的?”
少年人一手扶着方格密密麻麻的盲文板、一手用大頭針似的針筆,動作娴熟地按出一枚枚凸字。連着按完好幾格,他才答說:“上面不是寫着嗎?”
不知道有些心虛地笑了笑,偷偷伸手又摸了一下封面上的漢字,果然油墨略有起伏。她轉而又問:“你在寫什麽呢?”
“随便寫點什麽。”少年人邊按邊說,“算日記吧。”
不知道安靜了兩秒鐘,再次問:“能買來的我都買來了,有些上面沒有漢字,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內容。”
這次少年人擡頭,動作停了下。他把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裏面有好多教盲人按摩的書。”
“……是嘛。”不知道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收斂了。她坐在書桌上,兩手撐在身側,把腿懸空蕩了兩下,聲音恢複了剛才那種帶着些歡快笑意的樣子,“等我一會兒拿些書過來給你念,你記下來。你想先從哪本開始?”
“不用。”少年人繼續低頭一板一眼地按着凸字,頭也不擡道,“你忙你的去吧,我知道你忙得很。”
不知道蕩着的兩腿停在半空,停了停,落下來。她看向少年人,臉上并沒有語氣中的輕松笑意,反而含着半縷超乎年紀的憂慮。她還沒再出聲,少年人忽然又擡起頭,沖她說:“你去忙你的事情之前,記得先去看一眼圖圖。”
不知道一怔,少年人出了口氣,慢慢說:“不能讓我一個人分走你全部的關注。圖圖嘴上不說那是她懂事,心裏還是會難受的。”
不知道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半晌,她長嘆了口氣,從桌子上跳下來。她想徑直離開,去看眼真的被她忘掉一整天的小妹,走了幾步又轉身回來,輕輕推了一下少年人的腦袋,輕聲道:“活得太明白就錯了……”
她快步走向門口,在即将踏入昏暗的長廊前,驀地聽到少年人在身後說:“怎麽錯了?”
長廊上的燈伴着她的腳步一盞盞亮起,不清楚扭頭,看着白裙消失在走廊盡頭。他走過去,走到少年人的桌邊。如果不知道移開盲文板,再仔細一點看看留在厚紙上的凸字,她會發現這些密密麻麻已按出半頁紙的盲文其實是重複的,翻來覆去只有“不清楚”三個字。
不清楚當然清楚這不是他在練習自己的名字。
他是真的不清楚。
他看向少年人的掌心,那裏只有人紋清晰地印着,并沒有一道傷疤。
不清楚學着剛才不知道的樣子坐在桌子上,仰頭盯着天頂。他覺得,自己有時候好像确實活得太清楚了,就像現在。他知道這個純粹由回憶構成的夢其實意味着修行人潛意識中希望的自省,可是他覺得,再來一次,他還是會拿起那把刀。
活得太清楚就錯了。
記憶或是夢境開始輪轉,輪轉——衆生入六道如車輪旋轉不息,無窮無止。必乘舟渡河、才可離苦得樂。河在哪裏、舟又在哪裏,少年人尚且行入迷霧,不得而知。他不清楚。
“你要記住……要觀想感受這個世界反饋給你的一切。”不知道說。
不知道手臂上纏的白麻拖着幾縷長短不一的線頭,冷冰冰的孝章尚在。不清楚站在年少的自己與不知道中間,低頭看着兩人對話。少年人到底開始抽條了,快要趕上不知道的身高。他看着,目光落在手臂綁着的麻布上。不,這是不清楚十五歲的某一天,不知道胳膊上的白麻已經去掉。
麻布閃閃爍爍,從她手臂上消失。
“你聽到我的聲音。”不知道手裏拿着根棒冰,語将罷時她吃了一口,聲音有些含糊。“聲——你能聞到我在吃什麽對吧?”她說着把掰開的另一段棒冰放在少年人臉側。
“香。”不等少年人有多反應,不知道把棒冰塞進他嘴裏。“什麽味兒的?”
少年人接過那半根棒冰,抿了一小口,輕聲說:“荔枝的。”
“味。”不知道拉起了他空着的那只手。
少年人摸到了她的眉弓、茸茸的細眉,邊緣還有着剛冒出來的小毛茬兒。
“觸。”不知道的口齒變得清晰起來。“只是色消失了,不清楚。”
“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不清楚。”她說。
少年人的手停在她的眉弓上,向下一點點,是柔軟的眼皮。或許是他不自覺未敢用力,或許是眼皮太過柔軟,一剎那,他幾乎感受不到眼皮的存在。
“奇怪。”少年人情不自禁道,“我好像……忘記你長什麽樣了。”
不清楚看向左側,不知道還站在原地——她的臉不見了,只剩下輪廓微弱的起伏。下一秒鐘,少年人自己面部的五官也消失了。兩個原本清晰無比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扭曲,最後變形。動作也像卡帶般一頓一頓。
人影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像是長廊般的隧道。隧道兩側有着方形的洞口,沒有光,沒有顏色,也沒有黑暗。洞口的兩邊有人形的輪廓,那些輪廓動作怪異,可能是在走動,但兩腿一會兒長一會兒短,胳膊一會兒還擺着、一會兒又順拐,而頭的位置卻自始至終一動不動。少年人目不斜視地從這些洞口和人形輪廓邊走過,很快,他拐進了一個方形洞口,裏面有些大小不一的長方體,還有些圓形的東西。
少年人停在一個巨大的長方體前,他伸手向着長方體上摸索、摸到了堅硬冰冷、卻又很薄的東西。
幾個大大小小的把手懸空出現在了長方體上面。他抽了一個大小适中的把手握在手裏,試着把把手橫過來,左手朝着把手前端的那片空白擡起。
掌心上的人紋夾住了一片極薄極細的東西、像紙。
他的掌心緊緊抵着那片“紙”,左手向左拉、右手向右劃——
先是略顯溫熱的液體順着人紋兩側的淺溝滴下來,很快輕輕窩着的手掌中聚起了一小團暖烘烘的熱流。淡淡的鐵鏽腥甜鑽進鼻息,然後才是直鑽向心口的劇痛——
一剎那,他身旁大大小小的立方體倏地清晰:竈臺,櫥櫃,冰箱,備菜臺……刀架,還有上面型號齊全的刀具。不清楚站在那裏,手中握着銀刃滴血的菜刀。他聽到背後有個聲音,他回過頭。
“你太清楚這個世界是無常的,轉瞬即逝、如夢如幻的。”
不知道的臉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又只剩起伏的輪廓。
“可是你還沒渡河呢。”
“小楚,你還沒渡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