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百裏息自公文後擡起頭來, 看向猶猶豫豫的辰風,“到底什麽事?”
“鯨寧州的神官向聖女進獻十名少年奴仆,聖女……收下了。”
鯨寧州……
鯨寧州的神官也上了催婚奏疏。
哼。
“傳鯨寧州的神官來都城。”
近日公文積攢得多, 百裏息處理了整整一日,天擦黑時終于離開臨淵宮。
他人才到靈鶴宮殿外,便聽見裏面傳出殷蕪的溫軟的笑聲, 接着是低低的交談之聲。
百裏息微微挑眉,忍不住停下腳步細聽。
“你竟然會用麻草編鳥雀,手真是巧。”少女聲若莺啼,宮燈将裏面人的位置映照得有些錯位,看起來仿佛兩個人依靠在了一處。
厲晴端着殷蕪要喝的藥從小廚房出來,遍看見百裏息立在窗外, 面色微冷, 似是不悅, 但唇角又帶了一抹笑,越看……越滲人。
厲晴打了個冷顫, 提氣上前,“主上。”
“多久了?”
厲晴一愣,随即反應過來, 回禀道:“今晨送了這十個少年進來, 聖女上午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 午睡後又尋他們問話至今。”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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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晴大氣也不敢出, 這話自然也不敢接,殿內又傳出殷蕪的笑聲,主上似乎又冷笑了一聲。
“藥給我。”
百裏息一手端了殷蕪的藥, 掀簾入內。
前殿專做會客之用,殷蕪此時坐在軟榻上, 衣着齊整,左手邊腳踏上坐着個模樣俊俏的少年,少年手中拿着個手編小雀,正同殷蕪講解其中的小機關。
還有四五個少年圍在邊上,很是有一股衆星捧月的意思。
而那個“月亮”則是笑吟吟地聽着那少年講解,不吝誇贊和笑容。
百裏息進來得突然,那少年吓了一跳,手裏的草編小雀都吓掉了,其他少年們也是一驚,慌忙跪地行禮,掉了小雀的少年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從腳踏上下來跪拜。
“拜見大……大祭司。”
殷蕪一天都在等百裏息的到來,如今人真來了,心中卻有些突突,只見他将藥碗放在她面前的小幾上,眼睛也不看她,反而彎腰将那掉在地上的草編小雀撿了起來,拉了拉小雀身上的機關。
“咔咔。”機關發出極細微的聲響,小雀的翅膀随即動了動,殿內落針可聞,百裏息不鹹不淡說了一聲“不錯”。
像是再說這個草編不錯,又像是在同殷蕪說的。
那幾個少年只知道是來侍奉聖女的,沒想到第一日竟就碰上了大祭司,個個噤若寒蟬,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便聽大祭司語調慵懶散漫道:“手藝不錯,鏡明山祈福祭神正缺些供奉之物,鯨寧州神官有心,竟特意尋了你們送來。”
他們都是來侍奉聖女的,想着好生侍奉聖女,若得聖女垂青,接受了自己的枕席伺候,再能生個下任聖女出來,自己幾世的榮華富貴就有了着落,可不是為了什麽鏡明山祈福來的。
可這光景誰敢說,誰敢說自己是來勾搭聖女的?不怕被大祭司扔進戒塔裏守到死?
“鏡明山祈福還有不到一月,儀典司會同你們說需要準備的東西。”
衆少年只得應是,小心退了出去。
殿內只剩二人,百裏息居高臨下看着她,他本芝蘭玉樹,生得宛若仙人,可仙人的眼神似乎不夠慈祥。
“聖女倒是好興致,才病愈,便能和人談天說地這麽長時間。”
殷蕪有些心虛地扭頭看向窗外,耳垂被支摘窗上映照進來的晚霞染紅,她咳嗽了兩聲,小聲道:“病沒好呢……你一天都不理我。”
“一日不見,聖女便學會惡人先告狀了。”
“我不是惡人,你才是壞人。”殷蕪心實在虛,根本不敢看百裏息,耳邊卻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攃聲,她心若擂鼓,耳邊已傳來百裏息懶散的聲音。
“哦,原來是我讓聖女在此會私會外男的。”
“這怎麽算私會外男!”殷蕪忍不住回頭反駁,一轉頭卻發現百裏息的臉已近在眼前,自己險些撞到他的臉,“你說話……別……別這樣難聽。”
厲晴和江茗都在外面,她光明正大,坦坦蕩蕩!
“呵。”他嗤笑一聲。
“呵什麽呵,哼!”殷蕪把臉扭到一邊,色厲內荏。
百裏息微涼的手握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臉轉過來,神仙玉骨,眸清似水,薄唇輕輕碰了碰殷蕪的眼皮,輕喚了一聲“阿蟬”。※
分明只是宛若嘆息的一聲,殷蕪卻覺得心跳似乎都停了下來,但理智很快回籠,她今日收下這些少年,想要的不過是趁熱打鐵,趁着百裏息終于接納她的時機,再進一步。
再……進一步,離他的心再近一些。
少女擡頭看向他,雙臂忽然纏上他的頸,纖細的下巴貼在他的頸邊,“大祭司,你一天都沒見蟬蟬,蟬蟬害怕。”
百裏息沒料到她會忽然擁抱自己,一時間有些怔忪,下意識問:“怕什麽?”
殷蕪并未擡頭,雙臂反而抱得更緊了些,想開口卻又頓住,默了片刻,才小聲道:“你……我怕你過了一日就又要送蟬蟬走。”
懷中的身體溫軟無比,卻比之前清減了許多,想來和這些日子的憂思有關。
他輕輕摸了摸殷蕪的頭,心中又仔仔細細思忖了一番,才開口,“蟬蟬以後不必再擔心了,若不是你自己想離開,我永遠都不會再送你走。”
他的聲音很平和,落在殷蕪的耳中,卻覺得恍惚——竟這樣容易就得到了他的承諾。
可殷蕪偏偏不知見好就收,反而還要再進一步。
“那蟬蟬可以搬去臨淵宮嗎,這樣大祭司一回來,蟬蟬就能見到了。”
百裏息聽了這話卻問:“因為在這裏無趣,便将那幾個人留下了?”
殷蕪搖頭,頭上簪着的貓眼石步搖微微顫動,杏眸之中閃過一抹赧然,輕輕咬了下唇,“我想着你若知道我留了人,一定會立刻來見蟬蟬的,可左等你不來,右等你還不來,上午不來,下午不來,這都要天黑了才過來,累得我聽他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呢。”
百裏息自然也并未真生氣,反而解釋道:“過幾日要去鏡明山祈福祭神,事務繁雜,你若住在臨淵宮,白日自己也無趣。”
“我不怕無趣。”
“那便随你。”
說起鏡明山祈福,殷蕪眉頭皺了起來,“每年好多祈福祭祀,實在沒什麽意思,今年就不能免了嘛。”
百裏息将已變溫的藥遞到她唇邊,眉目微垂,道:“六百年前殷氏創立神教,接着又建立旻國,以教義約束臣民,百姓信奉神教上百年,即便你讨厭神教,想要從這些烏糟事裏脫身,也要給我些時間。”
殷蕪心中一動,雙手捧着藥碗卻沒喝,“可我是神教聖女,如何能從這神教中脫身?”
先前百裏息曾想讓她假死,再重新選一位聖女出來,雖定會有人提出異議,但先聖女已死,又後繼無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如今殷蕪不走了,便給了他籌謀別途的時間,他又将手中的碗往前送了送,待殷蕪皺眉喝完了藥,才道:“國內百姓大半信奉神教,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州內神廟祈福,在他們眼中,你就是神明的化身,可以護佑他們,若想讓你脫離神教,百姓便不能繼續将信仰都放在神教之上。”
殷蕪想了想,再次提起了蛟州新教之事,“其實蘇乾安當初創立新教,也是因為神教百年來已腐朽不堪,想要将這樣的神教推翻,這次我們去冠州,那裏的神廟更加肮髒腥臭,劉升青将人當牲畜一般對待,其他偏遠的州府更不知是什麽樣,說不定比冠州還要污糟,神教給了各州神官太大的權利,卻全無約束的方法,蟬蟬怕以後還會有第二個蘇乾安,第三個蘇乾安。”
蘇乾安如今一直在暗牢裏關着,百裏息一直沒有處置他,似乎有給他一條生路的意思,由此可見百裏息對各州神官的所為也并不滿意。
百裏息有些驚訝殷蕪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以為殷蕪并不關心這些事,誰知她竟清楚自己所擔心的是什麽。
“那蟬蟬覺得應當如何?”
“神教數百年來信衆不斷,
都因神廟中的神官不斷發展信衆所致,若不再讓神官壯大信衆,同時給百姓其他的信仰,或三五年,或七八年,民心自然會改變。”各州神官每年都要發展一定數目的信衆,這也是對他們的一種考績。
“其他信仰麽……”
少女似有些忐忑,“我想的好像有些簡單了。”
“蟬蟬說得很好,只是旻國之內并無其他信仰。”
外面已完全黑了,風吹得樹影搖曳,接着便有雨滴落在青石地面上。
“不如将神教試煉改一改,之前總要考神教教義,不若将這部分的考題去除,換成農桑一類?”神教試煉便是旻國的選官考試,不僅要看考生的生辰八字,還要考神教教義,每三年一次。
她雙眼亮晶晶的,百裏息不忍心讓她失望,便順着她的話道:“似乎是不錯的法子。”
只是這樣做,會遭到所有人的反對,不止各州神官會抗拒,神教之內也會遇到極大的阻力,若是中間再有差錯,便可能如這次冠州黎族之事一樣,各地再起動蕩。
殷蕪也知此法就如烈火烹油,激進太過,若真如此,日後情形難料,于是便止了話,将頭乖順地貼在他的肩膀上,道:“都是我胡思亂想的,你不要當真,蟬蟬都聽大祭司的,和大祭司在一起,蟬蟬一點都不急,大祭司也不要着急。”
他道一聲“好”,因殷蕪全心全意的信任依賴內心變得格外平和,便連眼下這一團亂麻的局面,似乎也不那樣棘手了。
夜深,殷蕪睡得有些迷糊,伸手摸向旁邊,被褥已一片冰涼,百裏息應該已離開許久了。
她瞬間清醒——今夜是月圓之夜,百裏息體內的極樂蠱會格外躁動。
想到此事,殷蕪起身披了衣服,去了臨淵宮,殿內并未點燈,殷蕪便直接去了殿後的泉水池,轉過彎,果然看見皎潔月光之下泡在池水中的人。
他背對着殷蕪,單薄的寝衣已濕透,勾勒出他挺拔颀長的身形,聽見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百裏息偏頭看了過來。
他頭發披散,淺色的瞳仁被池水映照得沒有一絲人氣,渾身散發着一股疏離陌生之感。
夜深了,殷蕪并未梳發髻,綢緞一般的青絲垂至腰際,殷蕪又怕冷,身上披着厚重的白裘,一張美極豔極的小臉隐在大毛領裏,美得不似凡人,像是山精妖魅似的,只是又比山精妖魅多了幾分聖潔意思。
她往前兩步,雪白寝鞋從裙下露出一個尖尖,她站的位置分明比百裏息高,卻反倒感覺似被百裏息壓制住一般,
他神色冷漠,與白日兩人缱绻時的溫和不同,讓殷蕪覺得陌生。
簡直是……反複無常!
幾個時辰前還信誓旦旦和她說日後不必憂心,轉眼才過了多久,就這副不認識她的樣子,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殷蕪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子火氣來,足尖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看什麽,可是又後悔了,又想要把我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