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息表哥……”殷蕪将臉埋進他懷裏, 徹底放棄了抵抗。
傍晚殷蕪咳嗽了幾聲,到底是前夜受了寒,夜裏發起燒來, 人也萎頓下來,恹恹卧在錦被裏,百裏息哄着她喝了苦藥, 又給她換下汗濕的裏衣,便擁着她等熱退下去。
殷蕪人已燒得發暈,好在百裏息身上涼津津的,正适合退熱。
他輕撫着她的脊背,聽着她不時發出的夢呓,忽然覺得多年來的孤寂清淨似乎再也回不來了。
少女的身體熱得燙人, 才換的裏衣又汗濕了, 幾縷碎發貼在潮紅的臉頰上, 顯得人越發可憐。
許是覺得他身上涼爽,殷蕪又湊近了一些, 将臉貼在他的腰間蹭了蹭。~
“難受……”殷蕪嗚咽了一聲,百裏息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好聲好氣哄了一會兒, 總算讓人又睡了過去。
及至後半夜藥效上來, 殷蕪的高熱才退了下去, 百裏息将人安置好, 出了靈鶴宮,再次回到臨淵宮後的浴池。
冰冷的泉水浸濕了他的衣服,也将他身體裏的火暫時壓制下去, 他雖然留下了殷蕪,卻還不能放任自己徹底沉溺進去, 至少在他知道如何壓制瘋病前,不能要殷蕪。
善安縣遇刺後,他身上殘毒未清,那毒極為陰毒,每夜醜時便要發作,發作時渾身似冰,全靠他內力壓制。
百裏息仰頭靠在池邊,輕輕呵出一口濁氣,水面氤氲的水汽濕了他的眉目,恍惚之中,似有人剝開層層霧氣走了過來,等近了才看清來人長着殷蕪的臉,只是她怯怯地站在院中,過分可憐。
百裏息想伸手拉她,霧氣卻忽然變大,将人影隐去了。
畫面一轉,來到了一座假山前,殷蕪手中提着個籃子,雙眼微紅,見了他,低聲喚了句大祭司,似乎還有話想說,最終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
百裏息醒了過來,他已許久未做過這些古怪的夢了,夢裏的殷蕪總是很狼狽,雖知不是真的,卻總是忍不住去确認殷蕪的現狀。
體內的餘毒暫時被壓制下去,百裏息自池中起身,更衣後往靈鶴宮去,萬籁俱寂,殷蕪的寝殿內漆黑一片,百裏息才靠近床邊,便聽見殷蕪細弱的哭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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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哭了?”他先開床帳,借着支摘窗上透進來的月光尋找殷蕪。
床榻角落裏,殷蕪抱膝坐着,空洞的杏眸中噙着淚,一張慘白的小臉上都是淚痕,她似不敢大聲哭,只小聲啜泣,委委屈屈。
一點銀輝自床帳掀開處灑進來,讓她看清了來人,下一刻她便撲進他的懷中,聲音裏都是委屈,“你去哪裏了……殿內沒點燈,蟬蟬醒了害怕。”
哦,原來是怕黑了。
“蟬蟬過來。”他伸手。
少女卻依舊縮在那小小的角落裏,她用手背抹着眼角的淚珠,紅紅的眼睛盯着百裏息看,嗡聲嗡氣道:“昨夜那麽大的雨,你卻趕我走,你是混蛋!”
生病了自然難受,殷蕪此時便像是因身體不舒服而憤怒,翻起了昨日的舊賬來。
百裏息不知她此時是否清醒,可是又燒了起來了,只能溫聲哄她道:“蟬蟬乖,過來。”
少女飛快搖了搖頭,淺粉色的唇因委屈而緊緊抿着,還氣呼呼地将臉轉到一邊,悶聲道:“蟬蟬不要聽你的話,你對蟬蟬不好。”
百裏息猜想殷蕪此時應該不甚清醒,卻忍不住問:“我若對你不好,那誰對你好?”
少女長發披散,白色寝衣的領口散開,露出比寝衣還白的肩膀,她低頭思考片刻,伸出手指開始數對自己好的人,“阿娘對蟬蟬最好了,阿娘會抱着蟬蟬睡覺,會給蟬蟬講故事,還會……”
“還會……”少女頓了頓,忽然仰面看向百裏息,杏眸中淚光如星,“阿娘已經死了啊,阿娘身上的血流盡了,流了蟬蟬一身……”
殷蕪雙手捂住眼睛,哭聲壓抑又痛苦,“阿娘當時一定很疼很疼吧……”
殷蕪正哭着,卻忽被百裏息的氣息籠住,下一刻落入他微涼的懷抱,他将她抱在懷中,用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先聖女已逝,塵歸塵,
土歸土,蟬蟬不要傷心了。”
他的聲音平和溫柔,聽了便讓人安定下來,殷蕪的淚卻沒停,反而更加洶湧起來,她哭得整個人都一抽一抽的,小臉埋在百裏息的肩膀上,将他肩頭的衣服都哭濕了一片。
“阿娘去了,再也沒有人……沒有人對蟬蟬好了。”
百裏息将下颌放在她的頭頂,慢條斯理的“嗯”了一聲,柔腸百轉。
“以後息表哥對蟬蟬好,再也不讓蟬蟬自己在夜裏淋雨,将蟬蟬保護好,再也不讓別人害蟬蟬了,”他低頭,用鼻子蹭了蹭少女滿是淚水的頰側,“蟬蟬不傷心了,好不好?”
殷蕪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似兩汪深潭,心便“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她本是想讓百裏息對她心生一點愧疚,方便她日後行事,誰知竟有意外之喜……
“好不好?”他又問。
“好不好?”他問以後護着她,對她好,別傷心了好不好。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殷蕪卻能清楚聽見自己亂了的心跳,她于昏暗的床帳中仰頭看他如見神明,他的眼神清澈又溫和,像是日出之前的海。
少女輕輕點頭,柔順地将臉貼在他的心口,玉臂一寸一寸環住他的腰,聲音似霧似露,“息表哥會一直對蟬蟬好對吧,永遠永遠護着蟬蟬吧?”
“會。”
後半夜外面的雨聲并未停歇,床帳卻隔出了另一片缱绻的小天地,殷蕪睡得很安穩,偶爾迷糊時,百裏息便輕撫她的脊背,于是又沉沉睡去。
一覺睡到天亮,殷蕪伸手便摸到一片衣角,睜眼便見百裏息倚坐在床邊,手中拿着本書正看,床帳被熹微晨光映照成半透明,百裏息又散着頭發姿态慵懶,實在是有些……過分像仙人了。
“醒了?”他放下手中的冊子,手指探過來摸了摸殷蕪的額頭,“可還難受?”
“好多了。”殷蕪鼻音有些重,借着百裏息的扶助起身,額頭輕輕抵在他的肩膀,“就是頭還有些暈。”
百裏息讓她緩了緩,再次拿起方才在看的書冊,問道:“怎麽忽然想起要抄《往生經》了?”
殷蕪這才看清他手中的冊子,正是那本自己還在抄的《往生經》,便伸手将那書冊抽出來擱在枕邊,心緒似是不佳,“近日總夢見母親,想是她心中有怨氣,所以才替母親抄經。”
少女眸中似有霧氣,又因病着顯得人蒼白羸弱,真是我見猶憐。
阿娘去了,再也沒有人……沒有人對蟬蟬好了
百裏息想起昨夜裏殷蕪說的話,忽伸手拉了拉殷蕪的長發,“你不是孤身一人,暗閣已查到了你生父的消息。”
殷蕪心跳忽然加快,那本是她胡謅的話,并未想到真能查到,此時且驚且喜,甚至有些害怕往下聽。
百裏息知曉她近鄉情怯的心思,快速道:“你父親應該是先前被送進靈鶴宮的黎族奴隸,名叫郁岼,前聖女有孕之後,天權長老欲殺宮中的黎族奴隸,郁岼和其他奴隸在押送途中遇到暴雨山洪,行蹤自此消失。”
殷蕪呼吸漏了一拍,百裏息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沒事的,別怕,那場山洪實在太奇怪,應該是人為,而那些奴隸的屍體也未被發掘出來。”
殷蕪似乎已經忘了呼吸,雙手不自禁抓住了百裏息的衣袖。
“郁岼的身份是冠州黎族王室宗親,入宮應該是想刺殺先聖女,卻發現聖女早已成為傀儡,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兩人朝夕相處,漸漸生了情愫。”
“黎族雖被壓迫百年,卻從未屈服,那些隐藏在暗處的黎族人聚集在一處,伺機反抗,郁岼被他的族人救走時已經重傷,後來應該修養了近一年的時間才恢複,之後幾年他曾策劃了幾次對百裏崈的刺殺,但都未能成功,也曾想救前聖女出去,但因這次營救他再次受了重傷,之後先聖女離世,郁岼似乎也故意隐匿了行跡,去年開始他手下的黎族人才開始有了活動。”
殷蕪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猜想,不禁問道:“去年祭祀時,黎族曾來刺殺……”
百裏息拍拍她的手,安撫道:“應該不是要刺殺,而是想将你劫走。”
“那他現在在何處?”
“這十年郁岼鮮少露面,前段時間百裏崈也發現了他的行跡,曾派人去追尋,去的人雖被我解決,但郁岼卻非常警覺,我亦未能尋到他人。”清晨尚有些涼,百裏息扯了薄被披在殷蕪肩上,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身,覺得殷蕪比他離開時更瘦了些,繼續寬慰,“蟬蟬不必擔心他,這十多年百裏崈一直在追殺他,卻未能得手,可見他并非無能之輩,而且我已派人盯住了百裏家,若百裏崈有動作,我立時便能知曉。”
少女點點頭,擡頭在他頰邊快速親了一下,雙臂環住他的頸,聲音小貓似的,“蟬蟬相信息表哥。”
“世上所有的人加一起,都沒有聖女會哄人。”向來神祗一般的男子身子微微後仰,清冷的眸子盯着床頂繁複的花紋,嘆了一聲,“偏我就喜歡聖女哄。”
少女的自他懷中擡起頭,眼波流轉,視線落在他的唇上,似乎想再效仿之前的作為,卻心中缺乏一點勇氣,百裏息卻低頭覆上她的唇,這次不許她蜻蜓點水,而是按着她的頭吃到餍足才罷手。
*
銅鏡裏映出一張絕色的臉,茜霜正在給殷蕪梳頭,此時殿內只有二人,茜霜低聲道:“聖女讓外傳的消息,奴婢已傳遞出去了。”
“你是郁岼的人。”不是問句。
茜霜一驚,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聖女……”
她的反應殷蕪看在眼裏,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她自鏡中觀察茜霜神色,再次開口道:“我想推翻神教的事,你告訴過郁岼吧,他……是怎麽說的?”
茜霜驚懼非常,主上的事情是絕密,她不知殷蕪是如何知曉的,心中紛亂不已,但思及族人傳來的話,便如實道:“奴婢身份低微,只和族人有聯絡,族人之前傳話進來,說是主上相信聖女,讓奴婢忠心婢女,一切聽從聖女安排。”
還有一條茜霜沒說,就是無論什麽情況,都以聖女安全為重,這是她入靈鶴宮之前便被反複叮囑牢記心間的。
殷蕪回身看向茜霜,“你……能傳遞消息給他嗎?”
“主上行蹤不定,奴婢确實無法聯系,但若聖女有話,奴婢定會努力傳給族人,只是何時能傳給主上,便不知曉了。”茜霜垂眸答道。
殷蕪知道再逼迫她也無用,只道:“你幫我告訴他,就說我知道他是誰,想見他一面。”
這話實在有些古怪,但茜霜卻知道自己不該問,只順從應了。
另一邊,茜霜先前傳遞的消息卻已送到百裏崈手中。
暖閣之內,百裏崈斜靠在軟墊上,冷哼了一聲,看着站在軟榻邊的百裏睿,怒道:“我說他無緣無故偏要護着那廢物聖女,還因此斷了家裏的藥,原來是早和她茍且在了一起!”
接着他又想起這一年來百裏息對百裏家的壓制,對他的譏諷反抗,怒然将小幾上的茶盞摔了出去,茶盞“嘭”地一聲炸開,滾燙的茶湯飛濺在正跪地揉腿的美人臉上,那美人吃痛慘叫一聲,簡直是給正發火的百裏崈身上澆了熱油。
“給我拉出去,送到樂蘭苑去!”▂
那美人吓得慌忙求饒,連滾帶爬跪在地上,“家主饒命!家主饒命啊!”
百裏家的人嗜殺嗜欲,自然就需要發洩,樂蘭苑就是百裏家見不得人的所在,但凡進去的女人,從沒有能活着出來的,短的當日進去當日出來,長的也多不過一個月。
見已有婆子入內要來拉她,美人病急亂投醫,雙手扯着百裏睿的衣擺,“求大公子救命,求大公子垂憐!”
百裏睿眉眼溫和,蹲下`身,手緩緩放在美人的頸上,輕聲道:“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下一刻,美人脖子發出一聲脆響,身子瞬間軟倒在地上,兩個婆子将已斷氣的美人擡了出去。
百裏睿用帕子擦了擦手,道:“父親倒也不必如此動怒,如今既然知道百裏息同聖女茍且,就是拿住了他的短處,正好利用他的短處重新籌謀。”
“籌謀?如何籌謀?”百裏崈一甩袖子,“本來想将高家那個悉心調教的女兒送到百裏息身邊,讓他食髓知味,再讓他聽了枕頭風,放聖女給我們處置,如今卻是不能了,怪不得他護着聖女寶貝一般,原來是他自己早已享受了殷氏女子的妙處,這才不讓我們去沾一沾!”
“父親想送高晴給他,不過是想讓他的瘋病早早發作出來,如今他自己犯了忌諱豈不省了我們的力氣?”百裏睿盯着自己那片被攥出了折痕的衣角,眉頭微皺了皺,又繼續道,“且善安縣派出的人雖未能殺了他,那纏骨酥的毒卻并不好解,他瘋……是遲早的事。”
長袖之下,他的手用力在帕子上擦着。
百裏崈此時也從初聞消息的憤怒中平靜下來,用力砸了下手邊小幾,“我看他也是自尋死路!只是高家那邊怎麽辦?那高晴一計不成,滿京城又知道她同百裏息結親失敗,若不能妥善處置,只怕高家反同我們結怨。”
其實高晴一事之前,百裏崈想的一直是拉攏百裏息,雖然他從未曾給過百裏家什麽好處偏袒,甚至處處打壓,但總歸是從百裏家出去的,身上流着百裏家的血,且又是位高權重的神教大祭司,拉攏好了,便能保住百裏家百年的富貴榮華。
只是高晴落水一事鬧得大,百裏息處置那些百裏家埋藏在宮中的細作也毫不留情,甚至對百裏家的細作格外狠辣,自此也算是徹底斷了百裏崈的拉攏之心。
百裏睿神色無波,衣袖之下的手指微顫,聲音卻平靜:“高晴之父高施是桐潭州守備,掌兵兩萬有餘,日後于我們有大用處,既然父親憂心高家生怨,兒子願同高晴成親。”
夜半,百裏睿才從暖閣出來,他的腳步越來越快,等回了自己的卧房,遍立刻脫了外袍扔在地上,侍女已備好了淨手淨身的水,等沐浴出來,他緊繃的神色才稍稍松懈。
侍女香沅奉上香茶,低聲道:“人已梳洗幹淨,此刻正在偏房等候。”
百裏睿眉眼透着不耐煩,喝了茶起身往偏房去了。
百裏家的人既然都嗜殺嗜欲,他自然也是一樣,只不過他向來愛潔淨,從不碰別人碰過的,也不許別人碰他碰過的。
夜深,偏房內,女子連連嬌聲戛然而止,房內只剩下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攃之聲,不多時百裏睿出來,一直等在院內的婆子入內,熟練用被褥卷了那已斷氣的女子擡走了。
香
沅伺候百裏睿沐浴更衣,低聲道:“奴婢聽說老爺方才已經找了管家,讓他尋媒人去高家提親了。”
香沅自小跟着百裏睿,在府中有自己的眼線,但凡家中有什麽動靜,香沅均能知曉。
百裏睿有些疲憊地躺在藤椅上,閉着眼,“高家原本是看中了百裏息大祭司的身份,想要借由親事一步登天,說到底也并不是為了百裏息這個人,想讓兩家的關系更穩固,聯姻自然是一顆最好的定心丸。”
“只是公子……”
百裏睿知道她在擔心什麽,面對自己最貼心的婢女,倒也直言:“高晴既然同意嫁給百裏息,說明極看重權勢,甚至說除了權勢,別的都無所謂,這樣的女人,不會在意我碰不碰她。”
事情也确如百裏睿所料,高家應下了這門親事。
*
近日,幾個州的神官上奏疏,請願殷蕪速速完婚,盡快為神教誕育下一代聖女,以佑旻國,以延國祚。
百裏息随手将那幾本奏疏扔在案旁,心中有些不快,冷哼了一聲,對辰風道:“派人去查查這幾個人,若有錯處,讓神戒司召他們回來。”
辰風因一直留意百裏家的動向,知曉這幾位神官都同百裏家過從甚密,只怕這幾本奏疏也是百裏崈的手筆,主上如此吩咐,便知道是要拿他們幾個殺雞儆猴了。
辰風領命,出門将事情吩咐下去,卻又從屬下嘴裏聽見另一個悚然的消息,他兀自消化了一會兒,又硬着頭皮回到了臨淵宮內。
百裏息正處理各州送來的公文,那幾本催聖女完婚的奏疏被其他公文壓得連個邊角也看不見,但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
其實百裏息的臉色似乎從來沒好過,一直冷冰冰的,若不是辰風跟的時間久了,已經習慣他的冷臉,只怕也不敢靠得太近,免得自己凍死。
辰風不免心中感嘆,聖女的膽子真的是不小……
聖女膽子若小,今天也不能做出這事……
辰風清了清嗓子,見百裏息恍若未聞,忍不住又咳嗽了兩聲。
百裏息終于擡頭,淺色的瞳孔折射了一抹幽光,聲線清冷,“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