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幺雞
幺雞
過去,總覺得等待是一件必然會伴随對未知産生焦躁情緒的一件事,所以時見微的人生信條是——不要等。
這一刻,她意外地覺得,等待也是一件可能帶來期待的歡愉。
所以,分事,分人。
在天橋下的街邊路燈旁,她慢悠悠地踢着腿,來回走了會兒,又蹲下來,盯着自己的影子看。
風從她的頭頂吹過,飄起來幾縷發絲,落在地上的影子像冒出來的小草。
有幾輛私家車經過,她每次擡頭,又無事發生般低下去。
在第四輛私家車沒有停留地飛馳而過後,一輛黑色奧迪打着雙閃開過來,停在她面前。
時見微擡頭,看着嚴慎下車,繞過車頭,朝她走過來。
這份懸在半空的等待忽而平穩落地。
路燈和車燈交錯,空氣裏的細微塵粒在光亮中漂浮。
他迎着光走來,t穿着黑色風衣,搭馬丁靴。同她第一次見他時一樣,沒扣的西裝外套、不算特別規整的領帶,仿佛身體裏有着不被緊固的靈魂。
很自如,很自洽。
在深夜毗鄰郊區的地界,人煙稀少又夾雜着涼風,他迎着光出現,給她的視覺沖擊力戳中她的淚腺。
簡直是神,至少在這一刻。
抱着雙膝,時見微仰頭看着他:“我要是說我現在特別想哭,你會不會覺得我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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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會?”
嚴慎伸手拉她起來,她趔趄一下,他順勢擡手托住她另一只胳膊,她剛好撞進他的懷裏。
低頭,他的聲音含混着笑意,“腿又麻了?”
時見微:“……嗯。”
緩了會兒,她鑽進車裏,剛扣好安全帶便問,“你是不是見過龔勇的家人和債主了?”
嚴慎正欲反手拽安全帶,聞言意外地挑了下眉。她的思維比他想象得活躍,精神狀态也變幻莫測的。上一秒還是凄凄慘慘的落魄女主角,這一秒已經恢複成事業腦大女主了。
他嗯了一聲,順手調高車內的暖風。
時見微問:“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指尖在方向盤上點了點,嚴慎不緊不慢地開口:“文淑,龔勇的妻子。性格懦弱,為人和善,勤勞本分,是個老好人。龔倩倩,龔勇的女兒,內向話少,沒什麽朋友,對于他父親的死,有點害怕,也有點冷漠。”
聞言,時見微唰的一下舉起了手,作出提問的姿态,眼巴巴地看着他。
嚴慎瞥了一眼,忍不住笑:“小時同學,有什麽問題要問老師?”
時見微:“有點害怕又有點冷漠是什麽意思?她沒想到父親會死,但又恨他想要他死?”
紅燈亮起,在路口停下。
嚴慎挑了下眉,勾唇看她:“下次給你帶朵小紅花。”
“嗯?”
“獎勵,說的很對,入門了。”
聽見這話,時見微向他傾斜的半個身子立馬坐了回去,繃着小臉:“我沒有想學犯罪心理學,我不信這個。”
憋着笑點點頭,嚴慎繼續說:“錢大富這個人,謊話連篇,油嘴滑舌,心眼多但都是漏的。至于鄭光,我沒見到。”
錢大富和鄭光都是龔勇的兩個債主,一個開棋牌室,也就是賭場,另一個是放高利貸的。龔勇不僅賭博,還借高利貸去投資,虧得錢越滾越多。
時見微應了一聲,挑屍檢結果的重點說:“龔勇是中毒死。他有脂肪肝,體內酒精濃度超标,胃裏含有頭孢類藥物的殘留。中毒致死後焚屍,利用多此一舉的爆炸,給現場勘察工作帶來困難,的确很有可能是仇殺。”
她說着說着擰眉,開始自顧自地分析起來,“不管是為了感情還是為了錢財,好像都說得通,不過他的債主還需要他的錢,應該不至于……”
“時見微。”
“嗯?”
這一聲低低沉沉的連名帶姓,給她聽懵了。
是頭一回。
纖長的睫毛在車窗外的霓虹中撲閃,她靜靜地看着他。
嚴慎:“我不想打斷你,但你需要休息。案子,睡好了明天再說。”
“喔。”
應完這一聲,她恰逢其時地打了個哈欠,“……”
擡手蹭掉溢出眼角的生理性淚花,她安靜下來。
車內開車暖風,溫度上來,她的腦袋逐漸昏昏沉沉,慢慢睡着了。
-
到小區門外的時候,時間已經臨近十二點。
車子停在路邊,車燈關掉,嚴慎沒有叫她。
時見微睡得不算好,無意識地哼唧一聲,側過身來,恬淡的睡顏倏然砸進嚴慎的眼眸。借着車窗外半明半暗的街燈,他直勾勾地盯着,挪不開眼。
覺得脖子不太舒服,時見微沉沉洩出一口氣,睜眼,毫無征兆地撞上嚴慎的眼睛。
平靜的墨色眸子裏,似乎卷着車外的風。又沉又重,卻是暖的。
四目相接,一時無言。
安靜微妙的氛圍在兩個人之間蕩漾,沒有人開口說話。
寬闊空蕩的街道也很寂靜。
半晌,時見微率先別開眼,脖子實在是扭得有點酸麻。
擡手捏了捏側頸,她看了眼外面,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解開安全帶:“謝謝嚴……”
熟睡之後太久沒有說話,嗓子跟糊住了一樣,她清了清嗓子,揚聲道,“謝謝嚴教授救我小命,改天請你吃飯。路上注意安全,拜拜!”
話落下車,發現嚴慎也跟着她下車了。
隔着車頂,時見微不解地眨眨眼,看着他繞過車頭。
“送你上去。”
時見微彎眉,笑容頗為嬌俏,故作扭捏:“這不好吧?”
嚴慎看她這姿态,似笑非笑:“太晚,人少,不安全。”
“……”
他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咬了咬唇,時見微閉嘴了,轉身就走。
瞧見她這副被踩到尾巴炸毛的模樣,嚴慎無聲彎唇,提步跟上。
時見微是獨居,雖然父母都是桐江人,但因為她如此混亂的作息,索性搬出來住了,周末沒事的時候會回父母家。
電梯抵達樓層,叮了一聲。嚴慎跟着時見微走出去,把她送到家門口。
指紋解鎖家門,時見微踏進去,轉頭要跟他道別,瞥見他臉上略微困倦的神色,張了張嘴,把話咽了回去。車內光線昏暗,她當時看不清,也沒有注意到他身上的疲憊感。
他肯定也挺累的,忙了一天,還開這麽久的車。
頓時,心裏生出一絲過意不去的愧疚。
“那個……”
她咽了咽喉,輕聲開口,“你要不要……”
——進來坐坐?
“早點睡覺。”
不等她把話說完,嚴慎看出了她的躊躇,也猜到了她欲言又止的意圖,打斷她的話。
他伸手,替她把門關上,“晚安。”
聽見輕輕的關門聲,看着眼前緊閉的門,時見微靜了幾秒,有些沖動和難捱的情緒仿佛要在這一刻破土而出。不知道會不會不合時宜,也好像沒有必要處處妥當。
不想讓他就這麽走了。
她拉開門,扒在門邊,探頭看着等電梯的人,叫住他。
“嚴慎!”
嚴慎偏頭,隔着幾米距離,看見她的發尾在晃動。
她眉眼彎彎,看起來人畜無害,又仿佛藏着數百萬種心思。
上揚的音調滲透着櫻桃的甜:“你會做飯嗎?”
“會。”嚴慎側過身,面向她,已經料到她的下一句話可能是什麽了。
這個點,外面的飯店早已經關門,他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也無法冠冕堂皇的、以太晚了他進她一個獨居女性的家裏不合适為借口,止步不前。
果然,下一秒。
她說:“那能請嚴教授賞個臉,煮面給我吃嗎?”
怕他不同意似的,她雙手合十,抵在下巴,“我真的太餓了。”
恍然間,嚴慎想起很久前的那個晚上,她對人事科的吳主任撒嬌。
當時他在走廊外面,只聽見了聲音,沒看見樣子。
應該……
就是這樣。
是嬌俏可愛的小貓,也是晃着尾巴的小狗,盛着笑意的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在說——“拜托拜托,我真的很需要你”。
但凡他說一個“不”字,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何況,他好像不想拒絕,也無法拒絕。
良久,他沉聲:“好。”
-
雖然不會做飯,但父母和小姨偶爾會過來,家裏的食材和調味料一樣不差。
嚴慎脫了風衣,時見微站在他身邊,伸手接過,順勢搭在手臂抱好,模樣乖巧:“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
嚴慎見狀挑眉:“有點渴。”
“馬上來。”
小跑出廚房,時見微把他的風衣挂在客廳落地窗邊的衣架上,去倒了杯水,隔着杯子用手試了試溫度。
嚴慎解開黑色襯衫的袖扣,挽了兩下袖口,洗鍋燒水,從冰箱裏拿出雞蛋和青菜。
時見微一進來就看到他那雙好看的手,極具觀賞性,手背的血管凸起,裸露的小臂線條流暢好看。而且,他穿黑襯衫莫名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性張力。
廚房沒有開大燈,只開了暖色調的壁燈,罩在他身上,無端滋生出氤氲暧昧的氛圍。
把杯子遞出去,時見微的視線黏在他的手上。然後下一秒,他微微傾身,低頭,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時見微擡眸,愣住。
大腦短暫停擺,有些遲緩,一時間忘了收回手。
“小時法醫。”
“嗯?”
“杯子。”
時見微回神,見自己舉着杯子擋到了他,哦了一聲,收手退開。
今天有點累,疲憊和困倦一同在她的身體裏生長,她站在一旁緩了緩,大腦才重啓成功。
把杯子放在餐桌上,聽見他問:“自己調味?”
時見微:“你調呗,我沒有忌口。”
嚴慎:“不好吃怎麽辦?”
“怎麽可能不好吃。”時見微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捧着手機,慢慢悠悠地晃着雙腿,“不好吃我會實話實說的,但是會吃完。”
“不好吃為什麽要吃完。”
嚴慎把面端到她面前,筷子遞給她。
時見微放下手機:“因為是我選擇的啊。”
嚴慎斂眸,洗完手擦幹,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她不緊不慢地繼t續,“我求你煮面給我,還嫌不好吃,也太不識擡舉了吧。再說了,不能浪費糧食。”
靠在椅背,嚴慎看着她:“這麽乖?”
“那當然。”她毫不客氣。
看了他一眼,她問,“你不吃嗎?”
“吃過了。”嚴慎說,“和雷隊。”
想了想,時見微大概猜到了。她給雷修發屍檢報告的時候,雷修問她要不要去北濱路的面館吃飯。
原來那時候他們在一起啊……
筷子戳到碗裏的蛋,她語氣驚喜:“溏心蛋诶,這麽有技術含量,嚴教授做飯很厲害?”
嚴慎:“還行。”
時見微:“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沒機會吃到嚴教授做的飯。”
她話裏有話,嚴慎聽出來了,語焉不詳的答:“說不準。”
見她動筷,他問,“味道怎麽樣?”
時見微囫囵道:“特別好,很合我的口味。”
吃了兩口,她感受到對面筆直、灼熱的視線,咬着筷子擡眼。不偏不倚地迎上他的視線,難得有幾分局促。
“你別看着我吃啊,我……”
嚴慎拿起手機,低眸悶笑:“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