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幺雞
幺雞
眉尾一挑,嚴慎緩緩收回手,他的神色沒有任何嫌棄,只是垂眸輕笑:“重要嗎?我的手也沒有很幹淨。”
“……”
時見微一時語塞。
好像也是,從烏煙瘴氣的爆炸火燒現場回來,忙前忙後,大家都有點髒兮兮的,誰也別嫌棄誰。
嚴慎伸手,藍色的可樂罐輕輕碰了一下她手裏的AD鈣奶,罐內的黑色液體晃晃蕩蕩。
“別不開心。”
看了眼他碰杯的動作,時見微擡手別開臉側的發絲,又幹脆摘掉後腦勺的黑色小皮筋,重新綁頭發。她開着玩笑問:“嚴教授,心理咨詢什麽價呀?”
“沒做過。”嚴慎看着對面被風吹的樹,隔着一道牆,外面的街道車水馬龍,嘈雜熱鬧。他仰頭喝了一口可樂,“你這份,另算。”
時見微拖着長音,慢悠悠地哦了一聲。咬住吸管,咕嚕咕嚕喝完。直到聽到吸管裏傳來空氣的聲音,她才松口,把瓶子塞給嚴慎。
“幫我扔一下,謝謝。”她說着起身。
嚴慎看了眼突兀出現在手裏的鈣奶空瓶,被咬癟的吸管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口紅印。
他瞥了眼外面的垃圾桶:“就兩步路,也要我幫你扔。”
擡手摸了摸頭腦勺的馬尾,時見微雙手插進白大褂的口袋裏:“就當是贈送服務嘛。”
聞言,嚴慎覺得好笑,挑眸看她:“得寸進尺?”
他坐在原地,時見微站在臺階上,微微彎腰,笑着搖搖頭:“我可不進尺,我進光年。”
Advertisement
說完,她随意地揮了下手,跨步朝解剖室走。
走廊裏通明透亮的白光照在她身上,在他的視角裏,有些逆光。風揚起她的衣擺,像一個一往無前的女戰士。
翌日早晨,時見微剛到市局,就被門衛叫住,說嚴教授放了東西要交給她。
時見微下意識問:“他來過?”
門衛應了一聲,從桌子最裏側拿出一個封好口的牛皮紙袋:“把東西放了就走了,估計是去學校上課。”
看到紙袋,時見微眉心一跳。
紙袋上印着“蓉記仙豆糕”。
預料到什麽,心裏驟然升騰起一絲雀躍。她道了聲謝,伸手接過,感覺到份量有點沉。
細想了一下昨晚在總隊側門的對話,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步履變得輕快。
邊往裏走邊打開。牛皮紙袋裏裝了六塊仙豆糕,她挑了兩個嘗了嘗。
果然。
芋泥味和珍珠奶茶味。
-
“死者的牙齒泛黃,可能有抽煙的習慣。現場有酒瓶,可能還有酗酒的習慣,但不排除酒是助燃物。沒有發現任何與他有關的藥物用品,小曹也查了他沒有既往病史,排除病死。加上死者是死後焚屍,充分有理由斷定是他殺。”
解剖室裏,時見微靠在一邊,看着冰冷解剖臺上燒焦拼湊的屍體屍塊。聲音四平八穩,蒙在口罩裏沉沉悶悶。
雷修雙手撐着解剖臺,俯身仔細觀察着臺上的屍體。聽到時見微的結論,認可地點點頭:“我們刑警隊這邊也這麽認為。昨天見了死者家屬,了解了些情況,他的确有抽煙酗酒的習慣。現在在排查人際關系,小魏和小段去找他那兩個債主了。”
時見微應了一聲,神色微斂,繼續道:“至于死因,目前只能看到死者口腔幹淨,頰粘膜未見出血,頸部喉部沒有傷痕,排除機械性窒息。胃容物交給萱姐了,檢測結果暫時沒有出來。”
直起上身,雷修再次點了點頭:“痕檢科那邊在現場找到的白色小瓶子确認是氟西汀。這個東西是誰的,有待考證。”
“氟西汀?”
“嗯,秦萱半個多小時前跟我說那瓶子裏裝的是氟西汀。”
時見微聞言看向杵在一旁一直沒吭聲的曹叮當:“死者有抑郁症或者焦慮症嗎?”
突然被點名,曹叮當回過神來,搖頭:“沒有任何生理性或精神性疾病的記錄。”
雷修:“這種精神疾病沒有被正确認識,大家回回提起就色變,估計就算有,也沒去看過醫生。不過聽他家屬和街坊鄰居的描述,他不像有抑郁症。真要有,狂躁症更符合點。”
曹叮當緩緩舉手。
時見微和雷修同時看向他。
“雙相情感障礙呢?”
“我派人去查查氟西汀的來源。”雷修提步走出解剖室。
做完收尾工作,時見微聯系不上師父,不知道他老人家又跑去哪個山溝溝了,幹脆去了一趟司法鑒定中心,找她本科實習時的帶教老師。
兩個小時後,她走出司法鑒定中心,在路邊找到自己那輛機車。
明媚陽光灑下來,穿過茂盛樹枝的縫隙,在路面落下交錯的陰影。
她跨上座椅,頭盔在手裏抛轉一圈,戴在頭上,扣下巴的安全帶。
這兩天忙,懶得擠輕軌,又怕早晚高峰堵車。開四個輪的出門也不好找停車位,索性拖出了兩個月沒碰的機車。
純黑機車,頭盔也是黑色,唯一的點綴可能是騎在車上的她本人。
不過她這身粉黑色系的短款套裝加上t馬丁靴,倒也并不違和。
調整好下巴的安全帶,時見微隐約隔着頭盔聽見了警笛聲,她沒太在意,正要發車。
“微微——”
熟悉的聲音響起,肩膀随即被拍了一下,扭頭看到穿着常服的魏語晴。
不等她疑惑,魏語晴直接跨上機車:“前面那輛白色雪佛蘭,車牌號桐A8668。”
立馬明白了怎麽回事,時見微把備用頭盔扔給她,盯着那輛雪佛蘭,擰了擰車把,飛馳出去。
白色雪佛蘭油門轟到底,馳騁在寬闊的道路上,遇到交通堵塞的路段和紅燈就拐彎。
段非駕駛着警車緊緊跟在後面。
戴好頭盔,魏語晴抱着時見微的腰,摸到一小截裸露的肌膚,她上下摸了摸:“這小腰,也不怕着涼。”
時見微半開玩笑地警告:“別撓到我的癢癢肉啊,不然我倆都完蛋。”
觀察了一下路段,她直接在下一個路口右拐,打算配合段非包抄。
“怎麽回事啊你們?”她抽空問起來。
魏語晴解釋:“我倆去棋牌室找錢大富,他看見我倆扭頭就跑,跟上回那個張勉一模一樣。”
她冷着臉抱怨,“這種一見警察就跑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時見微:“不心虛怎麽會跑啊。”
魏語晴:“我也覺得。”
開到這條路的中段,時見微猛地左拐,在限速內加大馬力,沖到三岔路口的盡頭,停住。
她出現得突然,雪佛蘭上的錢大富猛踩剎車,在距離機車而三十厘米的位置停下。
因為慣性,駕駛座的錢大富被颠了起來,腦袋哐當一聲撞在車頂,疼得他龇牙咧嘴。
時見微松了一口氣:“看來不是一個亡命徒。”
沒有不顧一切地沖過來,從她身上碾過去。
魏語晴瞠目結舌:“你又有賭的成分?”
時見微:“那不然呢?”
錢大富被段非從車裏拖出來,反手摁在車門,扣上手铐。一張肉臉擠在車門,徒勞掙紮。
段非捏着他的雙頰看了眼,确認是錢大富,厲聲問:“跑什麽?!”
錢大富趴在車門:“你們來查我那場子,我能不跑嘛。”
魏語晴沒跟他廢話,直截了當的問:“認識龔勇?”
眸子裏閃過一絲慌亂和心虛,錢大富飛快回答:“不認識。”
語氣裏甚至帶了點十分可信的堅決。
段非摁着他的腦袋:“不說實話是吧?”
魏語晴:“他的死跟你有沒有關系?”
雙手搭在車頭,時見微姿态從容,彎唇看着這倆人一唱一和。明明從年頭吵到年尾,卻又總是有着該死的默契。
“死了?!”錢大富的音量瞬間拔高,驚擾了枝頭的鳥雀,他的唾沫星子飛出來,“怎麽可能?操!他還欠老子十萬!”
魏語晴冷冷看他一眼:“賭博違法,你有臉說?”
錢大富急忙讪笑:“不是,警官,我可是好市民。什麽賭博啊,就是玩兒。”
段非:“少油嘴滑舌,我們問,你老實回答。”
-
大馬路上追錢大富的插曲過去,時見微跟着去了趟交警隊解釋情況,之後便又回到市局解剖中心研究屍體。
刑警隊那邊每天進進出出,找證據,找線索,時不時開小會分享各組掌握的情況。
除了案發當天晚上,嚴慎這幾天只來了市局一次,連時見微的影子都沒見到。臨走時正好碰見從物證科出來的曹叮當,問起來。
曹叮當說:“師姐在解剖室泡福爾馬林呢。”
嚴慎:“?”
見他意外地挑了下眉,眼睛裏閃過一絲不解。曹叮當笑着解釋:“師姐老說自己看起來還在喘氣,其實已經走了很久了,只是泡在福爾馬林裏保鮮了而已。”
什麽地獄笑話。
嚴慎擡手,指骨輕抵眉心,頗為無奈。
“走吧,吃飯去。”雷修從樓梯間下來,看到曹叮當,順嘴說,“一起去。”
曹叮當搖搖頭,舉起手裏的檢測報告晃了晃,一臉苦瓜相:“我還得給師姐送報告呢。”
臨近深夜,街上偶爾有人和車輛來往。這個季節的夜色總是濃墨重彩,仿佛筆硯間最重的墨色暈開。
街邊還在營業的飯館不多,倆人沒開車,去了北濱路附近一家面館。
雷修這人很會吃,端着兩小碟泡豇豆過來,打算等會兒放面裏。
嚴慎抽出兩雙筷子,在桌面篤了篤,遞給他:“你女兒的生日禮物在我車上,等會兒記得拿。”
雷修聞言笑起來:“還給我女兒準備了生日禮物啊,這怎麽好意思。本來找你來跟案子就夠麻煩你了,成天兩頭跑。”
“那不如把報酬提高點兒。”
“你缺這點錢嗎?”
“誰嫌錢多啊。”
嚴慎開着玩笑,瞥見雷修的手機亮了起來,彈出一條微信消息,收了聲。
雷修吃着面,順手點開。
時見微給他發了一條語音消息。
“雷隊,屍檢報告電子版發你了,紙質版明天給你。”
她的聲音帶着濃郁的倦意,略微沙啞,低弱地拖着音調。嚴慎沉眸,不動聲色地聽着。
“北濱路面館,來吃不?”
“不吃了,困的要死,我回家睡覺。”
包着一口面囫囵發過去一條語音,雷修聽完她回的語音,順手點開PDF版屍檢報告。
是一份很完整具體的屍檢報告。
掃視着報告裏的內容,他吃着面評價:“小時這姑娘,過安檢的時候沒帶金屬物都會響,你知道為什麽嗎?”
嚴慎搖了搖頭。
雷修:“因為她擁有鋼鐵般的意志。”
嚴慎驟然失笑。
的确。
另一邊。
時見微發完消息,撐着洗漱臺長舒一口氣。這幾天熬大夜,還通宵了一個晚上,就為了盯一些檢測結果。大腦高度興奮,此刻的心跳也有些快。
再這麽下去不行,命比較重要。就算今天沒法出屍檢報告,她也給自己定了十點的上限,到點就溜,明天再熬。
沒想到,她做到了。
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她擦幹手,把頭發重新綁了一下,随意地盤成一個丸子。
嚴慎說得對,她能做得很好。
今天沒騎車,就算騎了,她這會兒沒精神,疲勞駕駛也很危險。
這個點,輕軌站人不多,尤其市局附近這一站人流量一直都不是特別大。
時見微上車坐在靠邊的空位。
車廂內很安靜,廣播報站提醒響起。她打着哈欠,淚眼汪汪,不知不覺睡着了。
等她潛意識裏聽見廣播提醒,猛地睜眼時,發現坐過站了。
車廂裏幾乎空空蕩蕩,只剩下兩三個人。
她擡頭看向對面車門上方的大屏,前方到站是最後一站。
“……”給她個痛快吧,別活了。
時見微懊惱地閉了閉眼。
在最後一站下了車,深夜的風呼嘯而過,幾乎要把她穿透。
看着上方懸挂的時鐘和列車信息,她已經錯過了反方向的最後一列車。
——八分鐘前發的車。
掏出手機,她邊出站邊嘗試打車。
等待五分鐘沒有叫到車,取消重叫,又過了五分鐘,依舊沒有叫到車。
有點煩。
出站口的天橋上風稍大,時見微來回踱步。沉下心想了想,翻出嚴慎的電話。
頁面停留在這裏,她遲遲沒有撥出去。
會很麻煩他嗎?這麽晚了。
但魏語晴和段非那群人這幾天見首不見尾,電話打過去也未必能接通,她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打給嚴慎。
如果他沒接……
如果他沒接,她只能報警,麻煩附近的同事了。然後她明天一定會被市局的人嘲笑——輕軌坐過站被警察送回家第一人。
公開處刑,丢死人了。
念及此,時見微毫不猶豫地打給嚴慎。
電話裏的嘟聲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的心裏,咚咚嚨嚨的,打着鼓。
周遭的一切都很安靜,只有晚風徐徐而過。
響了三聲,被接通。
“怎麽了?”
那端聲音略微沙啞,低沉但柔和。
時見微靠在天橋的欄杆上,抱着胳膊,垂頭,緊張地咽了咽喉:“嚴慎。”
靜了兩秒,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卻在說起遭遇時還是忍不住癟了下嘴角,“我不小心坐過站了,你有時間嗎?可以來接我嗎?”
手機裏傳來開關門的聲音。
嚴慎的聲音遠了又近:“開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