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幺雞
幺雞
燒焦的屍體檢驗難度很大,時見微鑽進市局刑偵總隊的解剖中心之後,好幾個小時沒有出來。
天色從透亮轉為昏黃,最後變成繁星與霓虹一起點綴的漆黑。
“她在裏面呆多久了?”
雷修從現場回來,徑直上樓給刑警隊和痕檢科的人開了會,整合了一下當前的線索和物證。走出會議室,他拿着文件夾怼了怼手心,問嚴慎。
人群在會議室外的走廊三三兩兩地散開,嚴慎不疾不徐地走出來,手裏拿着煙盒,輕輕抖了抖,又把煙篤了回去,收起來。
他擡頭,看了眼會議室牆頭挂着的鐘:“四個小時。”
雷修笑着調侃:“記這麽準?你都沒問我,這個‘她’是誰。”
“還能是誰。”沒在意他這句調侃,嚴慎轉過來, “死者的家屬趕回來了嗎?”
雷修點點頭:“到了,在一樓接待室,小段和小魏在招待。”
應了一聲,嚴慎和他一起下樓。
一樓沒什麽人,只有兩個值班的警員,顯得冷冷清清。
門口第一間就是接待室,死者的妻子文淑和女兒龔倩倩坐在椅子上等候。
嚴慎走到門口就看見了她們。
文淑的雙腿微微側向旁邊的龔倩倩,含胸駝背,雙手捧着盛滿熱水的紙杯。而旁邊的龔倩倩端坐着,雙手緊緊捏着拳頭,放在腿上,垂着眼眸,無神地看着地面,幹澀的嘴唇緊抿。
“雷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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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雨晴和段非擡頭看見雷修,叫了一聲。
雷修點了下頭,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兩個人:“麻煩你們這麽晚趕回來,辛苦了。”
文淑搖了搖頭,緊緊握着手裏的紙杯:“警官,我老公他人在哪?”
雷修看了眼嚴慎,在對方“看我幹什麽”的眼神中,拖過魏語晴推來的椅子,在她們對面坐下:“是這樣的,現場起火爆炸,龔勇已經确認死亡,我們的法醫在做屍檢。”
“我們家早餐店好端端的,為什麽會起火?”文淑緊張地皺眉,“店被封了,我們也沒法進去看,炸成什麽樣了啊警官?那可是我養家糊口的東西啊,這得多少錢吶!”
雷修搖搖頭:“目前沒有找到具體原因,但排查了一下,二樓牆角就一個插排,插滿了大功率電器,很容易短路引起火災。你們這方面的意識太薄弱了。”
文淑:“我都說了再買幾個插排,他偏不聽!一天到晚就知道做那一夜暴富不勞而獲的白日夢!不是彩票就是賭博!背了一屁股債,我每天淩晨三點起床做包子,做一輩子都還不完!現在好了,全沒了!人也沒了,店也沒了,家也沒了。造孽啊!”
見她的情緒激動了起來,哭天搶地,魏語晴走過去,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順便拿走她手裏的紙杯,免得灑出來燙到手。
雷修和文淑有來有往的對話,嚴慎坐在桌子跟前的椅子上,離得最遠,像一個脫離出來的局外人,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母女倆的一舉一動。
龔倩倩一直沒有說話,保持着同一個姿勢沒有任何變化。
抿唇盯着地板,眨眼的頻率十分低。
“你們是什麽時候回老家的,能給我看看車票嗎?”雷修問。
文淑哽咽地點點頭,顫抖地從背包裏掏出四張被揉得皺巴巴的車票。她和龔倩倩的往返票,相隔七天。
跟鄰居說的時間對上了,早餐店一個星期沒有開門,她一個星期前帶女兒回了娘家。
看了看車票,雷修還給她,看向龔倩倩:“你在實驗中學讀高三?不好請假吧。”
實驗中學是出了名的管得嚴,請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龔倩倩的手下意識往後縮了點,沒有擡頭:“我成績好,好請。”
聲音怯懦,聲線比外面的風還要涼。
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嚴慎回想起在早餐店二樓看見的那張學生卡。
雷修向他們了解了一些情況之後,讓魏語晴送送他們。
段非靠在桌角,咂咂嘴感慨:“貧賤夫妻百事哀,真不容易。”
嚴慎不置可否,起身:“我先走了。”
雷修下意識問:“不等時法醫了?”
話落,空氣裏靜了幾秒,流動的微波仿佛在瞬間凝固。
他這話就好像,他之前一直在等她。
嚴慎扭頭看向他,一股暗流在接待室裏湧動,起起伏伏。
半晌,他笑了下,語調微揚,開着玩笑:“我上年紀了,熬不動。”
說着,他背過身去,擡手随意地揮了揮,往外走。
夜色正濃,氣溫比白天低很多。一樓走廊兩邊的側門都開着,十分通風,涼意撲面而來。
走出接待室,嚴慎正要拐彎離開總隊大樓,瞥見坐在走廊盡頭、側門臺階上的身影,腳下忽而頓住。
那道身影坐在那裏,小小一團。白色大褂罩着她,後擺淩亂地攤在身後,她抱着雙膝,埋頭。
靜靜看了兩秒,他走出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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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低氣溫的深夜帶來肅靜與冷清,街道上人來人往,煙火氣息很重,也很熱鬧。
嚴慎沒走遠,在隔壁便利店裏買了一瓶AD鈣奶和一罐可樂,折回市局。
那團身影還坐在那,仿佛被一股郁悶煩惱的氣息籠罩。
他徑直走過去。
時見微神色悵然,擡手揮開垂下來的發絲,重重嘆了一口氣。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累了?”
擡頭,撞上那雙深眸,時見微感到意外:“你還沒有走啊?”
嚴慎朝她身側的位置擡了擡下巴:“我能坐坐嗎?”
時見微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空出位置。
“怎麽坐這兒,不冷?”嚴慎把那罐可樂放在一旁,抽出指間的吸管,拆掉透明的塑料包裝。
時見微弓着背,雙手托腮:“吹吹風,透透氣,冷靜冷靜。”
嚴慎把AD鈣奶的吸管插好,遞給她:“遇到難題了?”
瞥見那瓶AD鈣奶,時見微斂眸,倏地笑起來。她沒急着伸手接,偏頭看向他:“這是安慰嗎?”
“如果你需要,這是。如果你不需要,這不是。”
“如果我不需要……”時見微拿過來,順勢問,“那這應該是什麽?”
嚴慎拿起那罐可樂,食指扣着拉環,指骨微微用力抵着罐口,清脆一聲響,伴随着滋滋的氣泡聲,将可樂打開。
“獎勵吧。”
“獎勵?”時見微音調上揚,樂了,實在覺得奇怪,“我做了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好事。”
這段時間,似乎在局裏呆到深夜九、十點是常事。除了和屍體打交道以外,偶爾還要去給師父打輔助。屍檢、出差、推理、複盤,大腦在高速運轉,行動的身體也會有超負荷的疲憊,突然靜下來甚至會有感官超載的感覺。
盡管她精力旺盛,這種感覺很少會放大,但今天遇到難得一遇的火中燒,屍檢難度加大。以往可能兩三個小時結束的解剖,這次指不定要多久。
雖然她已經做好了熬夜的準備,可依舊有些犯難。
于是身心俱疲,郁郁寡歡。
圍牆旁邊的樹沙沙作響,地上的落葉被秋風卷起一圈又一圈。
嚴慎察覺到她蕩漾在空氣裏的細碎情緒,聲音放緩:“盡職盡責t努力勇敢的小姑娘,當然要獎勵。”
時見微這個人,特別喜歡聽別人誇她,而且這些詞她十分認同,也很清楚,這就是她身上一些難能可貴的品質。
捧着AD鈣奶,她咬住吸管,笑着挑眉,毫不客氣地接受誇贊:“聽起來确實該獎勵。”
見她的情緒變得晴朗了些,似乎身後的尾巴都要翹起來了,嚴慎失笑。
“那為什麽是AD鈣奶。”
“你不是喜歡嗎?”
恍然間,仿佛一枚小小的石子彈入清泉,發出咕咚一聲,蕩出層層漣漪。前幾天,她喝這個被他看見了,但她沒想到,他不僅善于觀察,記性還這麽好。
沉吟幾秒,她故意問:“記得這麽清楚,是記性好,還是用心啊?”
嚴慎語焉不詳:“你覺得呢?”
他們之間像有一顆無形的太極球,迂回之中有來有往地抛遞,話不落地,球不落地。
“獎勵就一瓶AD鈣奶啊。”
“這個點,仙豆糕店該關門了,明天給你買。”
時見微沒有回應,看着昏黃路燈照射下的落葉。
落葉有綠有黃,桐江入了秋之後的天氣很不穩定,時高時低,明後天升溫,過幾天又要降溫,像極了她這幾天的心情。
“火中燒是法醫勘察的四大難點之一,不只是我,其他同事,尤其是痕檢科的同事,也很犯難。火能燒毀很多證據,還爆炸了,他們痕檢科的作業難度不比我的小。”
她輕聲說道,“我本科在司法鑒定中心實習的時候,跟現場的第一個案子就是火中燒,燒焦程度和今天這個差不多。當時我還只是實習生,做輔助工作,就已經感到很難了。我最怕遇到這種死亡方式。沒想到時隔多年,輪到我主刀。”
輕緩的聲音混在風裏,宛如呓語。纖細的手指摳着鈣奶的瓶身,泛出絲絲焦慮不安,還有點煩躁。
她心裏沒底。
嚴慎伸手,手指輕輕勾住她的食指:“放過它吧。”
時見微低頭看了眼,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瓶子的腰封摳起來了一小塊。
“……”她就是,焦慮嘛。
“你能做得很好。”
“怎麽說?”
“感覺。”嚴慎收回手,指腹沾染到她的溫度。
時見微皺了下眉,微微側過身,語氣帶了幾分生硬:“嚴慎,雖然上一個案子你的推理結論沒有問題,也的确很會洞察人心。但是,我只相信我看到的、聽到的、摸到的,這些實實在在擺在我眼前的,讓我觸及到感受到的東西。”
她平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不容置喙的堅決,“你說的這種感覺,太主觀了,說服不了我。”
鄭重其事時,總連名帶姓地叫他。
嚴慎沒有說話,安靜地聽她說,目光溫和地看着她。
她唇上的顏色很漂亮,在口罩的長時間遮蓋下,口紅已經暈開了,唇邊也蹭到幾分淺色。臉側的發絲淩亂,卻依舊璀璨明媚。
“我拿過很多獎,得到過很多榮譽、表彰,但過去的榮光也是一種壓力。”時見微猛地吸一口AD鈣奶,跟喝酒似的,悵然道,“好像遇到任何困難,我就必須沖在最前面,被盯着,被審判,我不能、也不該退縮。”
不知道是因為深夜的氛圍刺激,還是身邊這個人,她的情緒找到一個宣洩口,突然不顧一切地傾瀉出來。
她并非天生的樂天派,也遠不如看起來這麽樂觀。盡管遇到挫敗失意時,會安慰自己“沒關系,不是什麽大事”,但還是會小小地難過一下。
是人前表現得無所謂,人後躲在被窩裏偷偷哭的那種。
嚴慎擡手,大掌落在她的頭頂,輕輕揉了揉,沉聲道:“不用無所不能,只要讓自己過得去。”
隔開起落的涼風,頭頂被他手心的溫度覆蓋,指尖無意間勾蹭到的發絲,撩動着她的神經。
迎上他的視線,時見微眸光微閃。
許久,她開口:“嚴教授。”
“嗯。”
“我沒洗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