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打招呼的那人, 不僅陶知爻認識,蕭聞齋和秦相珉認識,謝默然也認識。
來者是誰?自然就是他們在華山拍戲的時候, 遇到的那位會捏面人的劉師傅, 人稱“面點劉”的那位。
謝默然認識, 是因為面點劉曾經給他捏過一只小黑貓。
而陶知爻他們認識, 就更複雜了。
說起來,面點劉此時肩膀上挂着的那只面人娃娃可不是普通的面人娃娃, 而是他的“女兒”——裏面藏着一只鬼曼童。
不過那鬼曼童早已被陶知爻淨化過了,不再是什麽邪物,而是有靈性的一種……精怪之類。
面點劉背着一筐柴火,看他的打扮,顯然不是碰巧出現在這裏。
而一旁的慧濟方丈見幾人打招呼, 就帶着笑意望了過來。
“幾位認識?那當真是有緣。”
面點劉說話間已經走了過來,經慧濟方丈介紹, 陶知爻才知道面點劉已經來這裏一個多月了, 目前借住在南岳廟後半山的小院裏。
“劉施主在我們這裏, 經常會替我們做一些法會用的糕點面塑。”慧濟方丈笑呵呵地道,顯然和面點劉已經熟識。
面點劉的心眼還是那麽實在, 聽方丈說,趕緊擺着手道:“大師收留俺在這裏久住, 俺自然要替寺裏做些什麽。”
陶知爻還挺好奇,面點劉不是在華山麽,怎麽跑到南方來了,中間可隔了好幾個省呢。
但現在也不是說話的時候, 就給面點劉遞了個眼神,示意有空好好聊聊。
而也就是在這時, 不遠處又是一陣喧鬧聲。
陶知爻四周望了一圈,循着聲音的方向看去。
那聲音的來處并不是《鬼壺》劇組一會兒要去的舊址,而是離南岳大廟中軸線還相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衆人伸長了脖子,卻只看到一片樹林。
新葉還沒長出來,只是樹杈縱橫交錯,陶知爻細看發現,林間似乎有一幢隐藏的小院,隐約能看到屋檐一角飛起的鬥拱從枝杈交接間的縫隙中露出來。
蕭聞齋站在人群側方,注意到慧濟方丈看的是同一個方向,看來陶知爻對聲音來源的判斷沒錯。
他其實是去看陶知爻的反應,卻意外發現慧濟方丈的表情卻不太對勁。
佛教講究戒、定、慧,其中定指的是心定,要求修行的僧人心境平和,慧濟方丈作為方丈,其在佛法上的造詣自不必多說,心境作為最基礎的要求,也應當到了大圓滿的地步。
究竟是什麽事,能讓他都變了臉色?
不過慧濟方丈的表情變化也僅僅只是一瞬,甚至只是眉宇間隐隐閃過一絲牽動而已,若不是蕭聞齋因為職業習慣,本身對于人的表情把控已經到了極致入微的地步,估計也發現不了。
正想着,就見一小沙彌從那方向延伸過去的一條石板小路一路小跑了上來。
“方丈,不,不好了!”
慧濟方丈伸出禪杖,敲了他腦袋一下,叮咚的環佩碰撞聲之間,夾雜着響亮的一聲“咚”!
衆人心裏不自覺浮現出一句:響亮嗎,響亮就是好頭!
那小沙彌被這一杖敲得龇牙咧嘴的,當即哎喲了一聲。
本來有什麽話,也被老和尚這一下敲回去了。
慧濟方丈開口叫那小和尚:“明·慧。”
被稱作明·慧的小沙彌捂着頭,眼底淚汪汪的,“師祖。”
“為師問你,何為好禪?”慧濟方丈拄着禪杖,不無嚴厲地道。
明·慧眨了眨眼,也放下了抱着腦門的手,垂着腦袋答道:“不為靜亂所惱,不因聲形所困,便是好禪……”
他越說越小聲,明顯是意識到,慧濟方丈是在教育他“定”之一字于出家人心境的重要性。
剛剛明·慧那咋咋呼呼的樣子,顯然就是心不靜。
“行了,走吧。”慧濟方丈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和突然想起來身後的衆人還在似的,回過頭施了一禮。
他還沒說話,吳導就立刻道:“寺中事務繁多,方丈無需招待我們,還請先忙要事。”
慧濟方丈笑着點了點頭,一手提着袈裟,一手拄着禪杖,和身邊似有所悟的小沙彌明·慧一路向下,身影漸漸消失在遠處的石板路盡頭中。
蕭聞齋見陶知爻似乎正思考,便上前些許,壓低聲音想要開口。
結果話還沒出口,就感覺身邊多了一個影子。
“哎小陶,你覺不覺得,老和尚好像知道那小徒孫要和他說什麽似的?”
陶知爻眨了眨眼,心裏哎了一聲,似乎還真是那麽回事。
秦相珉見他沒說話,就轉頭,“哥,你覺着呢?”
蕭聞齋沉默片刻,不輕不淡地“嗯”了一聲。
秦相珉看着走到人群前方,跟着吳導一行人上山的蕭聞齋,茫然地抓了抓腦袋。
他哥怎麽突然這麽冷漠?
☆
在南岳大廟的佛樂聲和香火鼎盛得直入天穹的煙雲之中,伴随着吳敬與導演的打板,《鬼壺》正式開拍。
其實這部戲,可以說對整個劇組來說都是一種挑戰。
首先,這種驚悚風格劇,是吳敬與導演第一次嘗試,而且整部戲充斥着一種黑暗的基調,放到市場上并不一定受讀者歡迎。
其次,兩個男主角中,一個是純純正正的反派,黑切黑的那種;另一個是從白紙被染黑,從傳統定義上的正派變成反派,可以說兩個都不是什麽偉光正的人物。
而這樣的情況下,兩個主角的魅力點,相互之間的cp感和張力就很考驗編劇的筆力了。
這是題材和設定上的一些考驗,而剩下的,則在演員身上,而且還主要在蕭聞齋的身上。
除了對于角色的演繹本身有要求,蕭聞齋不能夠把陸懸壺演繹成一個完全沒有任何魅力,只會玩弄人命的無趣殺人瘋子之外,還有一個讓人擔憂的點在于:這部戲,是蕭聞齋第一次演感情戲。
陸懸壺對林白紙的感情絕對是不清白的,但這個度要把握得特別好。
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愛情,而是淩駕于肉·體之上,靈魂層面的深處共鳴。
陸懸壺感應到林白紙可能和自己是“同類”時的好奇,嘗試去摸索這張紙時的心态轉變,想要染黑這張紙時的占有欲,和将原本代表着“正義”的林白紙徹底拉下黑暗的深淵時的瘋狂和享受,這無數層的情感和其中的轉變,對于蕭聞齋來說都是極大的考研。
反過來,陶知爻的感情變化也對他的演技和角色理解度有很高的要求。
“卡!”
吳導拿着小喇叭,再次将這段戲給卡掉了,他想了想,從一旁拿了瓶水上前,遞給給蕭聞齋。
“聞齋啊,你要不調整一下狀态?”吳導壓低聲音道。
蕭聞齋一愣,一旁的陶知爻也是一愣。
蕭老師的角色理解怎麽會有問題?
吳敬與其實也只是有一點怪異的感覺,卻又不太能仔細說出來在哪裏。
甚至在陶知爻和蕭聞齋眼神裏帶着點疑惑,齊齊看向自己的時候,他也有一瞬間懷疑是不是自己矯枉過正了。
難不成,是他自己要調整狀态?
而就在這時,和荷拿着劇本,怯生生地走了過來。
她本想開口的,但躊躇了片刻,弱弱舉起了手。
“和編!”吳敬與注意到她,立刻道,“你有什麽想法嗎?”
其實縱觀整個娛樂圈,劇組裏編劇的地位并不是特別高,但只要是好的導演,就一定會尊重編劇,比如吳敬與,比如鄭飛鵬。
他說完,在場三人就默契地移開了目光,給和荷發揮的空間。
和荷推了推眼鏡,道:“其實蕭老師的感情戲我覺得是沒有問題的,陸懸壺的那種潛藏的瘋狂,以及對林白紙扭曲的占有欲都演繹的很好,這點我在試戲的時候就确認過了。”
蕭聞齋垂着眼睛,沒有出聲。
和荷頓了頓,繼續道:“但是感覺現在表現出來,還有一些為時過早。”
此話一出,吳敬與就是如醍醐灌頂一般一拍手。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他覺得奇怪,但說不出原因來了。
《懸壺》的第一場戲就是選角試戲的時候,林白紙接到報案說有個人體內炸出鐵線蟲,并傷害了很多無辜路人,他前去勘察現場的時候,在現場遇到了外科醫生陸懸壺。
這段戲其實就是試戲的複現,剛剛很快就完成了拍攝。
而現在拍的這一幕戲,是陸懸壺和林白紙的第二次見面。
對鐵線蟲的爆發毫無頭緒的林白紙,在前輩的指點下聯系上了醫術享譽全球的外科聖手陸懸壺,前往陸懸壺所在的醫院,希望能從兩個人的交談之中得出一點線索。
随着和荷的講解,在場衆人都漸漸明白了過來,吳導所說的“怪異點”在哪裏。
的确,陸懸壺對林白紙有着扭曲的欲·望,因此在眼神上必須要有戲。
但那是後期的事情。
現在只是兩人的第二面,陸懸壺做的人·體·試·驗太過瘋狂,他的本性和自己戴着的面具是截然相反的。
即使是和林白紙見第二面,兩人在交談中,他能愈發确定自己的猜想,但這個心思深得如同黑淵一般的男人,是不可能輕易地暴露自己的內心。
所以,這一場戲的陸懸壺——或者說蕭聞齋——眼神需要是克制中帶着一點不同。
而蕭聞齋剛剛的演繹,有些太外放了。
“聞齋對于情緒的把控,其實一直都沒有問題。”吳敬與還是非常照顧藝人情緒的好導演,他伸手拍了拍蕭聞齋的肩膀,道,“你第一次拍這種有點像情情愛愛的東西,一時間用力有些猛也很正常,有的老演員一演感情戲都讓整個劇組下油鍋呢,哈哈哈……”
“剛剛的确是我的失誤。”蕭聞齋倒是很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的責任,他擰開瓶蓋抿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滾入喉中,讓他原本有些發熱的大腦漸漸冷靜下來,“我們繼續吧。”
“不用再休息一下嗎?”陶知爻有些擔心地問道。
蕭聞齋搖了搖頭。
接下來的戲份,吳導果真沒有再因為蕭聞齋在情緒上的用力過猛而喊過卡。
一切拍攝順利,到了晚上,吳敬與要請大夥吃夜宵,慶祝今天拍攝開門紅。
“哦我就不去啦,我今晚還有點事,約了朋友見面。”陶知爻道。
蕭聞齋遞出一個詢問的眼神,陶知爻嘻嘻一笑,蕭聞齋便知道他應該另外有別的事情。
略加思索,蕭聞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明明是很意味不明的一個指向,但陶知爻卻看懂了蕭聞齋的意思,點了點頭。
蕭聞齋又是一個詢問的眼神。
陶知爻搖搖頭,示意自己一個人去就好。
另一邊,秦相珉已經嚷起來了,“小陶,你在這兒也有朋友啊,你不是江南人嗎?”
蕭聞齋拿起陶知爻一旁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遞給他時說了句注意防寒,然後便往外邊人群走去。
“他約了大學同學吃飯,說我們聚就好。”
秦相珉想說那一起下山呗反正也一條路,不過話到嘴邊,就被他哥給一眼看回去了,有些委屈地撇撇嘴。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他哥從今天上午之後就一直在針對他。
☆
待人走後,陶知爻披上衣服出了門,不過他沒有沿着山路向下,反而是出門後沿着一旁斜上方向的一條山道,一路走了過去。
直到看到一間不大的小禪房,窗戶映着晃動的火光。
陶知爻伸手敲了敲門,“劉師傅,是我。”
很快,小禪房的木門被從裏面打開,面點劉讓開一些,讓陶知爻鑽了進去。
而面點劉的肩膀處,也就是剛好蕭聞齋剛剛指着的那個位置,正挂着一只白面娃娃。
若是有其他不認識的人在旁邊,一定會被現在的情況吓死。
因為陶知爻正十分自然,面帶笑意地和那用面團捏的娃娃說話。
“喲,換衣服啦?”
而下一刻,更加吓人的事情發生了。
那看着分明是死物的面人娃娃突然動了動眼睛,然後揮舞着手腳,從面點劉的肩頭蹦了下來,落到一旁的桌面上。
它差點撞到桌面上的油燈,面點劉趕緊伸手将它護住,抱遠了一點重新放下。
捏面人的面團是抹了油防止開裂的,可不敢近火。
“呼,吓死我了,這廟怎麽回事呀,明明都是科技時代了,怎麽還用這麽古老的照明方式呢!”
細細的女孩嗓音響起,那面人娃娃不僅會動,而且還能開口說話!
但陶知爻卻十分淡定,看着那氣鼓鼓的面人娃娃,笑着戳了戳它的臉蛋,指腹沾上一些白面。
“這條黑裙子真好看,你爸爸好疼你呢。”
而面人娃娃則是十分人性化地捂了捂臉,嘻嘻地笑了兩聲,十分親昵地蹭了蹭陶知爻的衣角。
面點劉也是眼鏡帶光地看着陶知爻。
當年若非陶知爻出手,幫了他解決之前面人娃娃裏的怨靈,恐怕他此時早已被惡靈糾纏,更別說陶知爻救下了認他做養父的鬼曼童,圓了他有一個女兒的夢。
陶知爻在一旁坐下,問抱着面人娃娃,也在一旁的床榻上坐下的面點劉。
“說起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出來旅游?路過?還是來拜神的?不過鬼曼童又不是人,也不用高考吧。
而突然從華山來到南岳廟的面點劉父女倆,給了陶知爻一個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感覺到有東西在召喚我。”
召喚?
什麽東西在召喚鬼曼童?
陶知爻突然想起來,鬼曼童曾經說過她是湘省人,後來才被那邪道給抓住,以東南亞的詭術秘法煉制成了鬼曼童。
“是魂魄思念鄉土的本能?還是……”陶知爻又想起來一件事,當時華山的危機解除,鬼曼童曾經也說過,她在死後,被那邪道抓住之前,曾莫名飄到了一盞燈附近,後面過了不知道多久才飄走的,“是你之前說的那盞燈嗎?”
他想起今天那引路小僧說的,有關南岳大廟和油燈的故事。
莫非當時吸引鬼曼童來的,就是南岳大廟的油燈?
陶知爻的兩種猜測,其實都不無道理。
第一種說法,是因為華夏講究魂歸故土,甚至十分拒絕“客死他鄉”,認為這是不幸的,因為此還誕生了很多類似于趕屍人、招魂使之類的民間鬼神從業者。因而千百年觀念随着血脈傳承下來,幾乎大部分華夏人的靈魂都對着故鄉有着難以洗滅的回歸之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杜蘭若了。
鬼曼童雖死但并未魂飛魄散,也沒有入輪回轉世,如果想要回故鄉看一眼,以面點劉女兒奴的程度,專門來一趟也很正常。
而第二種說法,則是因為這裏是寺廟。
佛教也好,道教也罷,其實都有着“普度衆生”或者類似的概念,所以佛寺和道觀基本上都會定期在宮廟門口開壇講經或是念咒,其實就是吸引四周一些游蕩的亡靈或是鬼魂,将它們超度送去往生,也是為自己積攢功德。
但鬼曼童兩個都不是。
她說,她聽到了歌聲。
一種不知道是人聲還是樂器發出來的,悠揚婉轉的聲音,雖然沒有明确的文字,但她卻能感受到其中的召喚之意,就像冥冥中有誰在用聽不懂的模糊古咒語在唱祝,所以她更想用“歌聲”來形容這種聲音。
“那不管的話,會怎麽樣?”陶知爻好奇。
鬼曼童搖了搖頭,道:“沒有辦法不管。”
就像她剛剛所說的,那聲音仿佛一種咒語,将一根無形的線捆綁在她的身上,另一端不知道什麽樣的存在,在把她往線的另一側拖。
如果她不停地反抗,不肯順着那聲音的來源,鬼曼童相信遲早有一天,自己的魂魄會被扯碎。
那個時候,她和面點劉就真的要永遠分開了。
因此不管是鬼曼童,還是面點劉,都想要來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其實一開始,俺還以為會是丫頭的屍身在召喚她。”面點劉有些笨拙地整理着語言,顯然,他私底下也是找過能人異士,問過這方面的事情的。
但最終他們來到的,卻是南岳衡山——這裏并非鬼曼童的埋骨之地。
後來,面點劉帶着鬼曼童遇到了危險,被寺中的方丈所救,當時面點劉衣衫破爛,方丈便以為面點劉是遇到了什麽困難,就将人帶回了廟裏。
“危險?具體是什麽危險?”陶知爻問。
鬼曼童道:“爸爸他好像傻了一樣,一直往懸崖走,我怎麽喊他他都聽不見,要不是那個崖很矮,他就摔死了!”
面點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道:“俺看着明明有路啊。”
陶知爻一愣,“晚上還是早上?”
“半夜。”
半夜?陶知爻皺了皺眉,“難道是被鬼蒙了眼睛?”
鬼曼童立刻道:“但我沒有感覺到有東西靠近。”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暫時找不到解答的謎團。
陶知爻今晚來,也不僅僅是敘舊的。
他端起面點劉給他倒的茶,喝了一口略微潤了潤嗓子,手指輕輕敲着被油燈的燈火映得昏黃一片的木桌面。
在輕微的篤篤聲中,陶知爻問出了今天一直盤旋在他心裏的疑惑。
“你們知不知道,今天上午那個叫明·慧的小和尚,把慧濟方丈帶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