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喜得第五子
喜得第五子
春去秋來,冬去春來,一晃又是新的一年
紹興七年,頗有才幹的福建晉江鎮監朱松應召入都,妻子祝氏分外不舍。
但考慮長次子皆夭,唯剩的幼子朱熹年僅七歲,還需照料和念書,朱松選擇送妻兒去建州浦城寓居。
為使家人們安心,朱松更是難得破費地租賃了一輛車身髹塗褐漆的結實馬車,帶着幾個強健騎騾馬的家仆一同上路。
經過七八日的行車趕路,當這風塵仆仆的一行人到達臨安城時,天色已暗。
衆人決定盡早去找客棧安頓下來。
他們路過一條河邊,忽聞得微弱的嬰兒啼哭聲。
本以為是都城中人口密集,這是從哪家家院中傳出的喧鬧聲。一行的男人們都未在意。
突然,只聽得有個男聲帶着濃重外地口音,滿滿透着不耐煩:“快點!扔了就扔了!我們已經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了,再添張口就靠我們那個小攤子,怕是連前頭的都要養不活了!”
女人沒說話,只在那裏伴着小兒啼而哭。
忽的只聞女人“啊”一聲尖叫,緊接着就是一聲投水聲,小兒啼消失不見。
朱松探出車門大叫:“壞了。停車,速速停車!爾等速速去河邊探探!”
話音剛落,又聽到一聲更加清晰的投水聲。
漢子們迅速奔往聲響處,遠遠望去只見一只消瘦細長的手臂在水中劃動,另一只手拼命托舉着一個包袱。
先前發聲的成年男女早已不知所向。
附近的居民也漸漸聞聲出來。
這時水中的少年游到河堤旁,朱松趕忙俯身伸手去夠他。
旁邊的人也紛紛幫忙,七手八腳地一起将他扯上岸來。
只看得,這是一個莫約十多歲的小郎君,手中抓着的破包袱裏竟包裹着一個嬰兒。
有旁人說:“這不是金漆匠家的三郎嗎?天都暗了,你在這河裏做甚?”
“呀,黃天三寶!這裏怎麽還有個嬰孩呢!娘子、娘子你快拿件我的襖子出來!”
初春的夜裏還是頗冷,金家小郎君哆嗦着都說不出話了。
一個莫約三十的娘子奔出,拿着件襖子看見金洵就準備往他身上披。
金洵趕忙推拒:“陳嬸娘不用管我,趕緊給地上的那小娃娃包上吧。”
這陳娘子才注意到地上的破包袱,哆嗦着從濕冷的包被裏将嬰兒解出,用她當家的襖子罩住,然後盡可能地将其緊捂在懷中。
圍觀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因怕引起大的騷亂,朱松同那兩夫妻商量:“吾乃福建晉江鎮監,此次乃奉召入京并不熟悉此地。見二位認得此童,勞二位與吾一同送他歸家,也好詳細了解一下今夜事情的經過。”
那男當家的趕忙行禮:“喏喏。”
朱松讓出了馬車給這兩大兩小。一位手下讓出了自己的騾馬,待朱松騎上後由他來牽騾步行。
一炷香多點的時間就過了一個街口,到達了金漆匠的鋪面。
考慮到住房的安全性與私密性,前鋪與後院用牆砌隔開并不相通。一行人又繞到了後巷。
牽騾之人首先去叩門,衆人下車落地的落地、栓騾馬的栓騾馬,都走至門口,只留了馬車夫一人在原地看守。
金漆匠舉着畫着粉紅蓮花的黑漆陶油燈罵罵咧咧地打開門:“晚飯也沒吃,就知道打着給姊妹加菜的幌子出去淘。讀書沒見得你用功,抓蝦摸魚無師自通。”
打開門,見着這麽多人,他吓了一跳。
幸是他年長也見過不少場面,很快穩住了神:“諸位這是?”
朱松指着落湯雞般佝偻着的金洵說:“孩子冷,讓他先進去更衣後再談吧。”
金漆匠看見渾身濕漉漉的金洵,以為他是因在河邊摸魚溺水叫人救起,頓時想打折他兒子那雙會編制魚蝦簍的巧手。
金父又哆哆嗦嗦地強行克制住自己還沒認出哪位救命恩人、就想對人群大喚“恩公”的嘴。
從始發地跟來的圍觀人群和周圍湊熱鬧的鄰居也湧入門中。
金家小小的正廳裏頓時擠滿了人。
金母協同小女金秀秀搬出家中的椅凳盡可能地請衆人落座,又去廚房指點兩位剛出嫁不久回門子來說貼心話的女兒煮茶泡酒。
趁着金洵更衣的空檔,金漆匠已發覺朱松不同于常人的氣派,麻利地邀請他上坐。
朱松直嘆:“金大夫(本是官名,這裏做對手工藝人的尊稱)客氣了。”
他掃射一圈,發現廳裏燃起了諸多燈。燈臺以木、陶為主,髹了豔豔的紅漆與綠沉漆,并點綴着金紋。
有些還畫了一些喜氣的童稚油彩紋,雖談不上精美,但也是番獨特的點綴。
朱松誇贊道:“金大夫家點的燈倒都別具一格。”
金漆匠做揖:“那些是犬子平日淘玩瞎畫的,見笑了。府幹(對官府或富貴人家辦事人的尊稱,金漆匠與辦事人打交道慣了)見笑了,有何見谕?”
朱松說:“金大夫教子有方,我等奉召進京,路途上恰逢令郎入水救起一落水嬰孩。”
金漆匠目瞪口呆,沒想到故事是這般。
屋內人多又燃了一小盆碳,陳家娘子手中的嬰兒也終于回溫緩過口氣,開始啼哭起來。
金漆匠踱步出門,猶豫了片刻後終得朝另一頭大喊:“娘子,速速用溫湯化點我今天給秀秀買的白象香糕來。”
他又回到桌邊站着作揖:“是我失禮了,請大人們莫怪。”
旁人都是平凡市民也不大受制于禮儀,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女人們靠近陳家娘子,各顧各兒地掀開團成一團的厚襖子去偷看,都在感嘆這是個命大的孩兒。
這年頭,殺溺孩子在富饒的杭城雖不多見,可人人也都聽過棄嬰于院寺的傳聞。
雖有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但在這雖富饒可人口數膨脹的時代,大多數人都只喜歡養二子一女。多了的嬰孩不論男女,都不顯金貴。
朱松說:“本官曾聽聞一些地方不喜多子以殺未嘗,也曾做《戒殺子文》以勸,聽聞民間有所傳并活者得以百千計。不想今日卻遇見此番。”
他的随從不禁發問:“大人,我們為公事而來,身邊并無媽媽養娘(婢女)。這個嬰孩如何處置?”
朱松觸景傷情:“吾得三子已夭二,收其為養子也無妨。只怕此嬰體弱,随我回鄉路途遙遠,再添病事就不好了。”
衆人雖憐孩童被棄伶仃之苦,但并無意願伸出相助之手。
金家娘子此時與幺女金秀秀給衆人送來酒茶,并端來化好的米糕湯,在衆人注視下協助陳家娘子用勺喂與嬰兒。
這時彭漆匠兩夫妻也聞訊而來,湊巧聽見金漆匠爽朗的大笑:“大人心善,小民願代為成此美事。我願抱養此孩。自今日起金某有二子,一子讀書一子跟我治漆從商,莫不為美?哈哈哈。但有一所求?”
朱松道:“但說無妨?”
金漆匠說:“小民家中并無人入仕,此嬰與大人有緣,望大人賜名。”
朱松說:“生恩不及養恩大。望此孩長大不忘你們夫婦的撫教之恩及兄長的救命之恩,感恩懷德。就叫金念吧。”
金洵換好衣服走了來,被父親拉住行禮,接受衆人恭賀他多了一個兄弟。
他滿臉地懵然。
金漆匠暫與朱松多了兩分親近,話起家常:“大人別看犬子人高馬大,他尚未到十歲,還幼稚地同小兒一般。”
朱松:“是嗎?我有一子名喚朱熹,今年七歲餘,倒與令郎個子差了快一個頭。”
寒暄地差不多了,朱松與衆人告別去尋住店。走時同金漆匠說:“金大夫,得空了我定再來訪叨擾。”
金漆匠作揖:“喏喏。”并遞上了兩方硯與兩只筆:“大人,寒舍簡陋并無得好招待,這是小民自制的筆硯不值幾個錢,望大人莫嫌棄做個結緣留念。”
朱松一看:兩方漆硯胎質輕巧堅細,造型質樸大方。兩只羊合兔毫筆雖價廉,但剛柔得中。且小小的筆管上描繪了山水金漆,增添了一翻雅致。
再三推讓,也因得心中确有一份喜愛,朱松最終收下了。
散場完畢,金三郎金洵抱着這天降的弟弟,金母并着三個女兒打掃完殘局,整理起彭家娘子剛剛趁空回家拾掇送過來的小衣服,又翻找出自家沒舍得扔的小娃娃衣服。
最終得空時,金母才向自家郎君斜了白眼。
她好不容易養大四個孩子脫了身,兩個女兒又已嫁只等着當外祖母了,結果突增一個拖油瓶。
金秀秀想到未來自己的父愛可能被分走,更是心酸地紅了眼眶。
金父雖因自己的一時沖動有些心虛,但也知道自家夫人為落榜讀書人之女,頗重儒講德,篤定她不敢唱反調。
兩個兒子多好啊,往後供三郎讀書,更是無後顧之憂咯。養了這五郎小兒,也算是對得起自己父輩們傳下來的手藝。
回歸思緒,他看見小女兒哭倒是有點慌亂了:“秀秀,突然哭什麽?”
金秀秀抽泣:“爹爹,有了弟弟,是不是就不疼我了?”
金漆匠假怒:“胡說,爹最心疼的就是你了。為得你,爹才逼着你三哥讀書上進,将來好讓你做士人家的姑娘。弟弟嘛,未來跟着爹爹一起賺錢給你置辦嫁妝。等你長大了,爹要讓你風光出嫁,使這條街上的小娘子都羨慕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