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古忠孝難兩全
自古忠孝難兩全
時間又去了一些天,彭成放學歸家後從蔭室取出親自上過頭遍漆、烏黑略帶光亮的馬鞍走回廂房。
他發現幾上擺了兩個他人髹塗好的箭箙鞍具,已描繪上一些雲氣、如意之類的紋飾。
他便想将自己手頭之器抛光後摩描下這些花樣子,完工後就去父親那讨表揚。
忽然門口傳來幫工們喧嚷的聲音:“這幾天聽說岳相公母親去世了,他想致仕回鄉守孝三年,這仗還打不打了?”
“就是就是,我們幹了這麽些天活,出了這事會不會影響彭老板結我們的工錢啊?”
彭父的聲音這時響起:“大家放心吧,我彭某人在外行走經商,承蒙鄰裏鄉親們的多年照顧。無論後續交貨情況如何,各位的工錢我都會先行墊付結清的。”
一個男子起高聲回應:“彭老板,我們相信你的為人,大家說是吧?”
“對。”
“對對。彭家主人厚道,幹這麽點輕巧小活還管我們一頓飽飯嘞。去幫人犁田早出晚歸,哪裏一日能湊上三餐?”
“岳相公在外為保護國土和百姓征戰許久,若是他母親去世影響了交貨,我的工錢可以減半。”
“也是,誰家沒有親人?我也減半!”
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道。
彭父為人素來公道:“說好多少就是多少,各位的工錢一分都不會少。辛苦大家髹塗均勻些不要有漏塗的地方,如若能準時交貨,也叫那前線的生兵良匠好知曉我們敬重他們的心。”
很快這場小風波就完全平息了。
聞訊的彭成停下靠描摹紋飾求得父親肯定的心,開始用水楊木燒成的桴炭打磨掉鞍具的表漆層,随後取來父親制好的退光漆薄塗于上,再将其送入蔭室。
他準備後續再用桴炭完全褪去漆面的光亮,制成最樸實的模樣,只要鞍具堅固就好了。
皮箭箙無需退光,彭成在底部圈了一圈用桐油調制的白色,并在底部用朱砂配置的紅漆寫了一個忠。
雖無緣一見岳相公,但他感覺這便是最配岳相公的軍隊了。
是啊,市井傳遍了岳飛統領的軍隊“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故事,連那年幼聰慧的金家四娘子和還不識得幾個字的彭希孟都能說上幾句呢。
插秧時節到了,家中的臨時雇員們都已歸家投入農忙。
金家三郎金洵從書院放了農忙假回家,出嫁的金家大姐二姐也趁機回門子探親,金家伯母自是也離開彭家,帶着金秀秀回去團聚了。
今天的晚飯只剩下一家四口,彭成與父親之間的聊天仿佛也親近了一點。
彭成問:“父親,前兩日兒子聽聞岳相公因母親去世想要致仕回鄉守孝,那我們家做的貨官府還要嗎?仗還能打嗎?”
彭父寬慰他:“放心吧,此筆生意雖只得了三成的定錢,但哪怕後續的貨官人們都不要了,我們家也不至于虧太多的材料和人力錢。年弓月箭,最耗時的床弩弓弩胎體自有官府施工完成,我們只需精塗幾道漆。鞍具箭箙雖需我們制胚,又只占少數。代工最多的是将價賤的桐油髹塗木質的箭身和槍身,沒什麽難度。”
彭母接着話感嘆:“更何況朝廷已經下令征召岳相公回京,仗還是要打的。大人物也苦啊,忠孝難兩全。”
彭希孟年幼,還不大懂“生死”與“致仕”,只關心一個問題:“為什麽箭身槍身要上桐油而不上大漆呢?”
“因為同樣是保護木胎,桐油産量更大,價也較大漆低很多。使用桐油為軍隊節省開支同時,又能縮短髹塗的時間。你看我們家房子,多數地方也未上漆只上了桐油。住了這麽多年嶄新如初,沒有一點黴變。”彭成耐心解答。
彭父對兒子說:“你既是這樣懂,農忙時節到剛好你的村學也放假了。後天我們交貨,這兩天你随為父我一起去清點貨物。書本可以放置一邊了。”
彭成有些不樂,卻只是點點頭應下。
彭希孟搶着接話讨好父親:“哥哥只想着長大考學當官呢,他心中只有念書。父親您給我買糖,我就随您做漆。我這麽心靈手巧,定是很快能學會的。”
彭母假裝呵斥:“一個小娘子,将來學些字看看賬本,持持家就好了。學漆做甚麽,你可別淘得過敏弄花臉呢!”
夫婦二人臉上卻是笑呵呵的,毫無責怪之意。
次日,彭父和金漆匠一同清點好了要交付的貨物,又一起步行去雇拉貨的牛車。兩人暫時得忙裏偷閑,便在路上閑聊起來。
金漆匠說:“哎彭弟,你也知道我四個孩子,但只得金洵這麽一個兒子。當初搬來臨安也是想拼一把,多些賺錢供他讀書盼着将來能出仕。這不求爺爺告奶奶地托人說情,才送他進了個好學堂。”
彭父問:“這不都如你意進了好學府了嗎?你嘆氣做什麽。”
金漆匠咬牙切齒:“他這個狗崽子上了一年的學,還是教出個舉人老爺的夫子親自教授的,字卻沒認得幾個,經書也背不出兩句。氣死我了!”
彭父見他真有些難過,勸道:“金兄,你們家三郎長的高又壯,模樣俊俏嘴又甜,機靈着呢。先不說年歲比我家大郎還小,才剛開蒙。将來就是不肯念書,他接你的業總是妥妥當當的。”
金漆匠說:“好不容意松了匠籍行了商,孩子有了讀書考學的機會,讓他接我的業做甚!世人哪個不盼着功成名就?哪怕他考學不成,念上十年書,我出錢幫他開個館做個給娃娃開蒙的夫子不比我們強?不讀書,将來怎麽能娶到講理識字的兒媳婦教我的小孫孫?”
彭父笑笑:“你也話也太心急了,他還早着呢。”
金漆匠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是我年長于你倚老賣老,可我真要說你兩句。你摳門到去年入冬才送我彭侄兒去村學也就罷了,得虧他争氣,硬是考學很快名列前矛。可我聽內人說,你還不大樂意供他把書繼續念下去?”
彭父反駁:“上學有什麽好。她娘很早就教他識字,學堂裏開蒙的書本他早已學得七七八八。我只得他一個兒子,定是盼他接我的家業啊。能識字會算帳,就夠可以的了。”
金漆匠假啐:“你這私心,呸。哎,咱們咋就不能換換兒子?”
彭父恰好走到一個販小吃的食鋪旁:“夥計,來兩碗藕粉,送到彭家漆器鋪後院門口。”
他放下幾個錢,問到:“金兄,你要不要給孩子們來幾碗?”言必又摸出十幾文錢放下。
金漆匠倒也不客套,直說:“要的要的。夥計麻煩多放些楊梅幹送到金家漆器鋪後院門口。”
他又轉頭對彭父說:“彭弟,你說我的兩個大女兒教養的如同大家閨秀一般,穩重內斂。老幺怎會和姐姐們都不同,盡會耍賴撒嬌。好幾天沒見到,不拿點吃食去哄,怕是她要不睬我了。”
彭父不由得笑了笑:“秀秀還不乖巧?說得好像你沒見過我家胡鬧的老幺。”
金漆匠将心底的算盤打了又打,将真心話裝作玩笑話托出:“不若将你家成哥兒給了我做女婿,我家四娘既能助你相守家業,又不耽誤我供我的彭侄兒念書。當然,再叫我家老三娶了你的老幺,繼續親上加親也是好的麽。”
彭父自也習慣他說話甚少遮攔的性格,對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調笑着回:“想得美。你家人丁是興旺,可我還未得擺足做父親的威。瞧你,定是上了年紀,急着做祖父了。”
很快兩人笑鬧着在街口分別,各自返鋪。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有官差來收貨,彭成和金三郎金洵也都來幫父親搬運打下手。
金洵才八歲,卻已同十歲的彭成一般高了。他濃眉大眼,彭成單眼皮白臉。
兩個小夥雖風格做派都不大相同,站一起卻都是一表人才。
旁邊的兩位父親看着,都有些驕傲。
彭成看見自家夥計在搬運鞍具和箭箙上車,其中就有自己髹塗的那兩件。
兩對父子各自騎着自家的騾馬陪同着官差去交貨,并順利結到了尾款。
這批貨很快被加急送到了岳家軍軍中。
部下來報:“岳副使,補的軍需都已清點完畢,實際數量和清單并無差漏。您的馬鞍箭箙連年征戰也都已破舊,這些行軍作戰的常用裝備不能省,您該換一下了。”
因面前是慣跟着自己的老部下,岳飛未設防。他袒露幾分哀恸:“是啊,事物大多都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唯有人死不能複生。是要快點振作起來,告慰我母親的在天之靈了。換個新的吧。”
他走到軍需前,在為數不多的鞍具箭箙中,挑出了彭成制作的最樸素幾乎無紋飾的那兩件。
手一松,東西不小心落了地。待他再拿起時,恰巧看見圈了白線的底部,還用紅漆寫了小小的一個剛勁有力的“忠”字。
他想起在他由文轉武時母親的教誨:“盡忠報國”,不禁紅了眼眶。
軍工大單完成,家中事務一下子減少了。
彭成用往日裏不吃早食省下的錢買了一些紙筆,課業完成後、閑暇無事時就在房中默些街頭聽說的“鐵騎兒”故事,漸漸的又開始試着寫出自己根據岳飛相公民間事跡改編的話本故事。
他聽說有專門為吸納話本而辦的書會。
若是能加入進去,他便能被尊稱一聲“彭書生”,還能賺回一些早飯錢。
彭起初并為料想到寫的故事能穿遍大街小巷,只是單純地想要在金家兄妹面前争一口氣。
他抱着一個幼稚的念頭:若我多多動筆,待有一天金洵在街頭聽見我寫的話本,他定是會甘願喚我一聲大哥吧?
現下因為一般高,兩家人見面時金洵從來都是對他直呼其名,從不肯呼一聲“阿兄”。
本身他也不太在意。
只是彭希孟偷偷地告訴他,金家的小妹金秀秀,為此可偷笑過好幾回呢。